夏

蝉声初起的清晨，总让我想起浸泡在玻璃罐里的青梅。青涩的果实在盐水里浮沉，绒毛渐渐褪去，如同少年人懵懂的年岁。巷口老槐树投下的阴影里，我蹲着研究一只蝉蜕，金棕色外壳仍保持着向上攀爬的姿态。蝉已不知去向，只留下这具空荡荡的盔甲，像某个戛然而止的童话。那年我十七岁，还不懂有些离别无需道别。

正午的太阳把柏油马路晒成融化的太妃糖。隔壁小卖部的冰柜里，西瓜剖成两半躺着，红瓤渗出细密的水珠。刀锋切入瓜皮时的裂帛声，总让我想起外婆的蒲扇。她总说西瓜最甜的时节只有七天，过季的瓜会带着雨水沤烂的味道。如今我切开第九个夏天，汁水依然顺着指缝往下淌，却再尝不出童年那种沁透骨髓的甜。

穿堂风掠过弄堂时，晾衣绳上的白衬衫开始跳圆舞曲。二楼阿婆养的绿萝垂下藤蔓，在风里写草书。我常看见穿碎花裙的姑娘站在藤影里吃盐水棒冰，水滴落在锁骨凹陷处，积成小小的盐湖。后来她搬走那天，整条巷子的麻雀都在晾衣架上排成省略号。

雷雨总在黄昏不期而至。乌云像打翻的墨水瓶，顷刻染透半边天空。晒谷场上的孩子尖叫着四散，赤脚踩出泥花。雨水砸在铁皮屋顶的声音像十万粒珍珠同时迸裂，晾在屋檐下的干辣椒簌簌发抖。我曾躲在门洞里看少年冒雨追逐断线的风筝，他的白背心湿透成半透明，如同正在融化的蝉翼。后来每个暴雨天，窗棂上都会凝结同样的水雾。

夜市的灯火亮起来时，空气里漂浮着烤玉米的焦香。穿汗衫的老伯摇着蒲扇，塑料凉鞋底粘着白天晒化的柏油。穿堂风忽然变得很轻，裹挟着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声，断断续续唱着三十年前的老情歌。露天电影幕布上的雪花点，比真正的银河还要明亮。卖栀子花的老妪经过时，别在我辫子上的那朵，第二天就在搪瓷缸里开成了标本。

多年后我在异乡的空调房里切开蜜瓜，冷气让刀刃凝出霜花。窗外的蝉鸣隔着双层玻璃，听起来像来自海底的呼唤。忽然想起老家天井那口釉面剥落的水缸，暴雨时水面会浮满细碎的金箔——原来是槐树被打落的花。此刻我手心的温度，是否还存着那年攥化的水果糖？

夏日的动人处恰在于它的不持久。像冰棍滴落的第一滴糖水，像骤雨前低飞的蜻蜓，像暮色里突然亮起的萤火。我们总在盛夏练习告别，却忘了有些事物正是因为短暂才成为永恒。蝉用七年黑暗换七日光明，而人的一生又能拥有几个这样自由而热烈的夏天？当季风再次转向时，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将在下一个雨季长成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