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影斜斜地爬上西窗时,我总错觉能听见铜铃响。那是奶奶的银镯子碰在笸箩沿上的声音,她总在廊下晒柿饼,竹匾里铺满秋阳切成的薄片。柿子要选青黄参半的,像未褪尽夏衣的蝉蜕,削下来的皮串在麻绳上,风一过就荡成金红的璎珞。
那时的秋风是位熟稔的老友。它来时总带着秘密的絮语,把晾衣绳上最后一件蓝布衫吹成浪,又卷起几片银杏叶子,让它们跳着圆舞曲穿过天井。我蹲在青石板上收集这些金箔,叶脉里蜿蜒的纹路,像极了爷爷手掌上皲裂的沟壑。他说每片叶子都藏着树的心事,等冬天来了,就埋进土里酿成来年的新绿。
弄堂口总游荡着糖炒栗子的香气,混着隔壁阿婆煨藕汤的雾。糖葫芦车叮当驶过时,母亲会从蓝印花布围裙里摸出几个分币。山楂要裹琥珀色的糖衣,咬下去会迸出酸甜的星子,竹签上凝着的糖浆,在暮色里像凝固的晚霞。卖货郎的草把子渐渐隐入暮色,只剩山楂核在搪瓷碗底滴溜溜转,像遗落的玛瑙。
后山的野菊总在霜降前夜骤然盛开。我和邻家小妹挎着藤篮去采,露水打湿的裤脚蹭过狗尾巴草,惊起几只纺织娘。她辫梢系的红头绳在风里起落,恍如扑簌的蝶。我们把菊花摊在窗台阴干,说是要学《红楼梦》里制胭脂,最后却总被母亲收去泡了凉茶。
纸鸢是秋天的邮差。父亲糊的沙燕能驮着整个下午的欢笑盘旋,线轱辘吱呀呀地转,仿佛要把那些云絮都收进竹骨里。断线的风筝坠向远山时,我追着跑过整片稻田,稻穗沙沙地笑弯了腰。田埂边遗落的草帽盛满夕照,恍如谁失手打翻的蜂蜜。
巷尾老宅拆毁那日,我捡回半片雕花窗棂。裂纹里栖着经年的尘埃,轻轻一吹,竟飞出细小的桂花,大约是去年中秋落在缝隙里的香魂。瓦当碎在荒草间,青苔还保持着屋脊的弧度,像一句未说完的俳句。
昨夜雨疏风骤,晨起时见满阶梧桐湿。拾起一片贴在玻璃上,水痕沿着叶脉游走,恍惚看见旧年秋千架上晃动的光阴。那些糖稀般粘稠的时光,那些风铃般清脆的笑,都成了夹在岁月书页里的标本,偶尔翻动,仍有草木清香。
如今晾衣绳上飘着陌生的衣裳,糖炒栗子改用电子秤称重。唯有檐角的月亮还是旧时模样,依然照着晾柿饼的竹匾,照着追风筝的田垄,照着采菊的小径,把往事的丝线纺成透明的茧。秋深时站在银杏树下,忽然懂得落叶为何选择旋转着坠落——原来最圆满的告别,是舞尽所有光华才肯轻轻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