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深夜十一点二十七分，宋乔一正在批改学生作文。红笔在纸页上划出的沙沙声是公寓里唯一的声响。她停下笔揉了揉发酸的后腰，孕肚已经让她无法像从前那样伏案工作太久。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就在她伸手去拿保温杯时，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一个陌生国际号码在黑暗中闪烁，来电显示"+254"的区号让她的手指悬在半空——这是江亦所在地区的国际代码。

"喂？"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尖锐。

"江太太？"英语口音混杂着电流杂音，"我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马克·威廉姆斯。"背景音里隐约有警报声和匆忙的脚步声。

宋乔一的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保温杯被打翻，温水在作文本上洇开，将张子睿写的"我的理想"三个字晕染成淡红色。

"您丈夫所在的医疗队..."一阵刺耳的爆炸声突然打断通话，宋乔一听见玻璃碎裂和尖叫声，"遭遇武装袭击...江医生在转运伤员时..."

她的子宫突然收缩，一阵尖锐的疼痛从下腹窜上脊背。腹中的孩子剧烈踢动，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手机滑落到地毯上，马克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为保护孕妇伤员...胸腹联合伤...目前昏迷..."

宋乔一弯腰捡手机的动作僵在半空。她看见茶几玻璃倒映出自己扭曲的脸——苍白的嘴唇在颤抖，眼睛里布满血丝。江亦的白大褂还挂在门后衣钩上，右口袋露出半截听诊器，银色的金属管在灯光下冷冷地反光。

"他还...活着吗？"这句话挤过紧缩的喉咙，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更多爆炸声，有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大喊。"暂时稳定...但需要..."通讯突然中断，忙音像一把钝刀反复锯着她的耳膜。

宋乔一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直到又一阵宫缩迫使她跪坐在地。羊绒地毯上散落着江亦临走前看的医学期刊，某页角落有他随手画的心脏解剖图，主动脉位置被铅笔重重描了几遍——那是他最后研究的手术方案。

她抓起最近的一本笔记本，扉页上是江亦工整的字迹："孕期注意事项"。现在那些关于补铁补钙的条目下方，正被滴落的泪水晕染成模糊的蓝黑色。

腹中的孩子又踢了一下，这次力道大得让她闷哼出声。宋乔一突然想起昨晚的梦——手术室里，江亦戴着溅血的手术帽，隔着口罩对她说："记住，心室是最坚韧的肌肉。"

手机再次震动，一条加密邮件通知。附件是张模糊的照片：担架上躺着的人只露出半边苍白的脸，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她绝不会认错——无名指上缠着听诊器的银环在闪光灯下微微发亮。

照片角落有潦草的医疗记录："GCS 5，右侧血气胸，脾破裂..."这些医学术语在她眼前跳动，每个词都在提醒江亦教过她的含义：格拉斯哥昏迷评分5分——重度昏迷。

窗外的暴雨更急了，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撞击。宋乔一摸向孕肚，触到一阵紧绷的硬块——假性宫缩，江亦的笔记上写过，情绪激动时会诱发。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却吸进满肺的消毒水味——那是今早她整理江亦衣柜时，从他叠好的手术服上飘散的气息。

书桌上的孕期日历翻在"第19周"那一页，江亦用红笔圈出的产检日期旁画着颗小爱心。现在那个爱心正被她失控的泪水浸得模糊不清。

宋乔一抓起手机，指纹解锁时连续三次识别失败。当终于打开通讯录，她的指尖悬在"产科林医生"和"急诊王主任"之间颤抖——这两个都是江亦的同事，该先打给谁？该说什么？说她的丈夫可能正在地球另一端濒死，而她腹中怀着他们的孩子？

就在这时，胎动再次袭来，这次剧烈得像是抗议。宋乔一突然想起江亦临走前夜，他把听诊器贴在她肚皮上时说的话："听见了吗？这是世界上最顽强的声音。"

她放下手机，缓慢地平躺在地毯上。散落的医学期刊硌着后背，但此刻这种细微的疼痛反而让她清醒。窗外的雨声、时钟的滴答、自己急促的呼吸，这些声音逐渐编织成一张网，托住她不断下坠的意识。

宋乔一再次拿起手机，这次手指稳了许多。她先给校长发了请假消息，然后打开航空官网。当查询页面显示"萨里地区所有航班暂停"时，她咬紧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江亦总说她这个习惯会磨伤口腔黏膜。

书柜最下层放着江家的急救包，那是江亦亲手准备的。宋乔一拖出箱子，在绷带和药品下面摸到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她的护照和一张无国界医生组织的联络卡。卡片背面是江亦的字迹："如遇紧急情况，联系马克·威廉姆斯+254XXXXXXXX"。

雨声中，宋乔一开始收拾行李。当她从衣柜深处拿出防弹背包时（这是江亦坚持要买的），一张照片从夹层飘落——去年医院年会上，她穿着旗袍站在西装笔挺的江亦身边，他的手自然地护在她腰后，镜头定格在他低头看她时眼角的那抹温柔。

宋乔一把照片塞进行李箱夹层，突然摸到一个硬物。那是枚陌生的卫星电话，下面压着江亦留下的便条："充电一次待机30天，GPS已绑定。"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在短暂的白光中，宋乔一看清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苍白但坚定，眼睛里燃烧着某种江亦式的冷静决绝。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轻声说："别怕，妈妈带你去接爸爸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