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教堂的圆顶照进来,主教的金色冠冕闪闪发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神父用拉丁文诵念的《圣经》融化在阳光里,暖融融,醉醺醺的。
他穿着厚重的盔甲,单膝跪地,一只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主教立在祭坛上,轻蔑的,居高临下的眼神从他们身上掠过。
他没有看主教,而是透过层层光幕,看向圣母怀中的耶稣——那个幼儿神情麻木,面容与肢体扭曲着,和他的母亲一起,用淡漠的目光与他对视。
难道那是一个救世主应该拥有的眼神吗?难道他被钉在十字架上,复活之日从云中降临之时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向他所深爱的人们吗?
他想得出神,直到主教的红色披肩擦过他裸露的手背,细小的绒毛滑过他的皮肤,他才回过神来。他伸出双手,在头顶摊平,主教将银制的长剑放在他的手中,冰凉的触感瞬间与他手心的湿热融合,一股怪异感漫上心头。他放下长剑,捧住那双苍白的、布满皱纹的手,将唇覆上去。
“你们将成为我的骑士,与我荣辱与共。我赐予你们财富、荣誉、地位,而你们将生命献给我,用我赐予你们的剑保护我。”主教重新站回祭坛上,四周响起他苍老的声音。
他看着主教的红色披肩来回晃动,他一向讨厌红色,这会让他想起那场火。
他透过主教的目光,透过那来回晃动的红色,又一次地看见了他的父亲,又一次地看见了那被悲伤占据了的面孔和那双熊熊燃烧的瞳孔。
他清晰地记着他的父亲——金色的卷发、碧蓝的眼睛、身材高大、笑起来很悲伤,声音像泉水一样幽深。
但是他却淡忘了他的母亲。八岁时的那场火刑里应该有他的母亲,因为火里有两个十字架,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样子。
莫妮卡告诉他,他的母亲拥有黑色的长发和浅褐色的眼睛,很美丽、又温柔,会唱摇篮曲哄他睡觉。他还听别人说,他的母亲是教堂画师的女儿,在嫁给他的父亲之前曾经和威尼斯的一个吟游诗人有过一段罗曼史。
“其实你长得更像你的母亲而不是父亲,”莫妮卡是这样告诉他的,“但是透过你那双眼睛,那双你母亲留下的眼睛,我一眼就看见了你父亲的影子。”
可是,不管他怎样回想,怎样求证,他还是把他的母亲忘记了。为什么呢,他这样问他的教母。
“因为,对你来说,影响你一生的人是父亲而不是母亲。”
那天,他们站在夕阳下,目送乔伊斯的马车颠颠簸簸地离开。
莫妮卡许久才收回目光,这样回答他,“我是这样,你是这样,很多人都是这样。母亲对我们很重要,但往往是父亲,他教会了你最重要的东西,让你做出了最重要的决定。”
她看向他的目光满含悲戚。
“我不明白。”他偏头躲过了她的眼神。
“不,你会明白的,一定会。”
你一定会明白的,但也许要等到你生命终结、你亲自经历过那场地狱之火之后。你在那天离开之前,看见的是你父亲的眼睛,而不是你母亲的。你的父亲在死前引你走上名为“复仇”的歧途,你走的路是错误的那一条,若你走上正确的路,你会看见你母亲的身影的。
你的父亲间接杀死了你,我的父亲抽走了我的人性。我很难过,我的孩子。
神父完成仪式,阳光已经偏走,教堂里暗了下来。主教仍旧红衣翩翩走下祭坛,他也跟着回神,佩好剑,同其他人一起走上回程的路。
他回到红礼拜堂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他在门口看见了莫妮卡,她看着他,同那天傍晚一样的悲戚的目光,背后是那天一样的夕阳,将她半边脸映得通红。
你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呢?是因为悲伤吗?还是因为我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