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看了十九年仍然觉得陌生的天花板。
别墅里传来哭声,像幽灵的呼喊。尖叫声、脚步声,美第奇家族在这个夜里却灯火通明。仆人们端着烛台上上下下,女人们、男人们、孩子们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像城外山里野狼的嚎叫。
她的父亲,美第奇家族的现任家主在夜里去世了。匆匆赶来的医生说是自然死亡。他今年五十五岁,自然死亡?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闻言只是笑笑。任由门外的佣人大声叫喊着,拍门声响了许久,她才将视线从天花板上移开。
赤脚踩在地毯上,长绒毛裹住了她的脚趾,她慢吞吞地给他们开了门。
“不要点灯。”她这样说。于是,仆人们在黑暗中为她脱去了睡裙,雪白的胴体在黑暗中好像在发光,她们为她穿上黑色的纱裙,黑色的头纱从后脑的发髻上垂下。
“出去吧。”她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任由他们找到床下的拖鞋给她穿上,“我一会儿来。”
管家领着了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四处都摆上了烛台,巨大的烛火的影子在墙上跳动摇曳。
管家替她推开房门,房间里已经站满了人,却没有人注意到她,只是匆匆看她一眼又将头低下,她穿过人群,找到一处角落,靠墙站着,借用一旁的纱帘遮住了自己。
她的父亲躺在正中央的大床上,四周铺满了白色的雏菊,仆人将蜡烛点好,一支支排开将他的尸体包裹起来。蜡烛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将奈尔森·美第奇发黄的脸颊映得惨白。
他双手交握于胸前,握住一只白玉的十字架,人们早已为他换上黑色的灵衣,方便开始明日一早的弥撒仪式。
“啪嗒”,烛油滴落在地上,房间里寂静无声,人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或坐或站。层层包围之下,只有烛光在疯狂地无声地咆哮,显出一种诡异的静谧。
奈尔森的六个尚且在世的妻子围在床边,剩下的十七个子女站满了房间,离他最近的是身为长子的乔伊斯和他的妻子莉莉。
人总有一天会死的,是吗?会像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任由旁人随意的拨弄自己的身体,任由心思各异的家人这样在自己的灵床前沉默不语,抬起头却再也看不见那熟悉而陌生的天花板,是吗?
月亮躲进厚厚的云层里,夜晚的大地再度漆黑一片。她半边身子被烛光照亮,半边身子笼罩在窗帘投下的阴影中,她看着月亮隐去,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明日的弥撒需从一早开始准备,大家只待了一会儿便陆续回到了房间。仆人们剪掉烧糊的烛芯,烛火于是更加疯狂地摇摆着身躯,烛油滴落在白色雏菊的花瓣上。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房间,甩掉拖鞋之后,她衣服都没换直接躺倒在床上。
她闭上眼睛,却睡不着,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天花板的存在,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她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人失去了自由,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去被关进一个比房间更加压抑的四方体空间里。
她很困惑——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她又一次发问,没有人回答她,就连月亮也没有出现。
她没有睡着,睁着眼直到地平线上泛起银白色的光晕。
她忽然起身,打开房门,跑下楼,跑出去到街上,最后在十字街上一扇浅蓝色的门前停下,不停地拍门。
她没有穿鞋,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脚底板已经被路上的砾石磨破。
乌拉维尔刚刚打开门就被一把抱住,许久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哈珀。”他回抱住她,抬起手顺了顺她凌乱的长发。
她没有说话,只是抱他抱得更紧,将脸完全埋进他的胸膛,蓬松的长发拂过他的脖颈。
如果人终有一日会死去,那我们就更应珍视如今得之不易的自由。
在天光大亮之前,就此紧紧相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