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长夜之下

亚瑟从侍从手中拿过一张白色的手帕，覆在受伤的右手上，鲜血瞬间浸染了整张帕子——他刚刚用这只手挡住了致命的一剑。

亚瑟深深地叹一口气，重新坐回那把椅子上，他用左手撑着头看向地上被摁倒在地的约瑟，那把落在地上的剑上还滴着血，侍从在一旁用干净的纱布为他包扎右手。

面甲掉落在地，头发凌乱地遮住他的半张脸，两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约瑟从未如此狼狈，他看向高台上的主教，依旧那样从容体面，向下俯视他的目光仍旧冰冷不屑。

混乱中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却没能遮住那团火。二十年前的那团火，在场的每个人都不会忘记，亚瑟一下子就看见了，他一愣，随即发笑，嗓子里发出闷哼的声音，嘴角牵扯动满脸的褶皱。

“看来你没能记住‘地狱之火’的教训呢，”他嘴角弯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声音仍旧苍老深沉，“约瑟·哈涅特。”

既然没有记住那滔天的教训，那就只好让地狱之火也将你尽数吞没，在阴暗诡秘的地狱里每日都饱受灵魂的诘问与煎熬。

约瑟仍旧死死地盯住他，亚瑟却移开了目光。他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走下了高台，只留下了一道佝偻的背影，无声地宣告了约瑟的死亡。

约瑟却想笑，他想他努力了二十年，也没能逃脱那场火，这究竟是他的不幸，还是命运与他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呢？原来他在八岁那年看见的竟真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自己。

约瑟被关进了主教的地牢里。他只剩下一间单薄的里衣。他躺倒在稻草上，只有顶上狭小的窗口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天光，老鼠悉悉索索，躲在幽阒的角落里啃食稻草的根茎。

外界，这件事已经被公之于众——骑士约瑟·哈涅特意图谋杀主教未遂，将于七天后在佛罗伦萨中心广场执行火刑。

他伸出手臂遮住半边脸颊，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来。

长夜之下，我们将如何生存？长夜之下，我们又将如何捱过严寒抵达黎明与白昼？

他想起莫妮卡那永恒悲伤的目光，想起凯西明媚的笑脸，想起乔伊斯站在墓地中高大落寞的背影，想起拜柏·希丹没能履行的约定。他最后想起了约书亚，那抱在怀中软绵绵的如同白面包一般的触感……

一切都要结束了，一切都终将结束。他这从火中诞生的畸形的人生终将在火中终结，一切仇恨从父亲的双瞳中孕育而生，将在他这双母亲的眼瞳中随他一起消失殆尽。

约瑟已经明白了一切的始终，内心深处的地狱之火于是没有再次熊熊燃起。

“你会明白的。”莫妮卡当时是这样说的。对，他会明白的，明白他的父亲给他带来的是怎样灾难的一生。约瑟明白了，可一切已经太迟了，如果他当时看见的是母亲，那么这一切一定会很不一样的。

就这样吧，走得痛痛快快，不在任何人心中作茧。

凯西和达利来过一次，但他们没有带来约书亚。三人隔着一道铁栅栏，许久未曾言语，只有凯西悄然红了眼眶。

“到时候，别让约书亚过来。”他说。

“好。”她答应了，他知道，她肯定知晓其中缘由。

他笑了。

应当活在黎明之下等待白昼的孩子，不该让他留在长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