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气味比在外面闻到的更加浓烈,血腥味、香灰味浓得几乎能凝结成实体。
老太婆蜷缩在炕上,那枚黑色的骨质护符,正随着她胸口的起伏,一明一暗地反射着微光。
夏月没有去看她,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隐藏着秘密的炕尾。
她像猫一样踮起脚尖,身体压得极低,在地上的杂物之间穿行。
当她终于来到炕尾,蹲下身时,那雷鸣般的鼾声突然停顿了一下。
仅仅是半秒钟的停顿。
但夏月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她的右手握住藏在腰间的匕首,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以向着炕上的那个身影,射出致命的一箭。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三四秒。
随即,一声更加响亮、更加沉重的鼾声猛地炸响,还夹杂着几声含糊不清的梦呓。
虚惊一场。
夏月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她伸出手,指甲轻轻嵌入那块松动的炕板边缘,一点点地将它向上抬起。
“嘎……吱……”
一声细微的的木板摩擦声不可避免地响了起来。夏月立刻停下所有动作,侧耳倾听,直到确认炕上的鼾声依旧平稳,才继续自己的工作。
当炕板被完全挪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终于暴露在她面前。
她将手探了进去,指尖在洞底耐心地摸索着,掠过几块碎石和一些不知名的、柔软的杂物后,终于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凉、被油布包裹的物体。
那一瞬间,一股黏腻的寒意顺着手指爬上来。那触感不像是在拿东西,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反手抓住了手。
夏月咬着牙,将那个沉甸甸的"秘密"整个拖了出来。
她抱着这个“秘密”,像来时一样,幽灵般地退出了房间,翻窗而出,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她先是走到窗边,仔细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确认没有任何异常之后,才重新回到包裹前。
最外面是一层厚重的油布,上面沾满了陈年的污垢和凝固的油渍。夏月屏住呼吸,耐着性子,一层层地将它剥开。
油布之内,还有一层用粗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旧报纸。报纸早已泛黄发脆,边缘残破不堪,上面的印刷字迹也大多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几个硕大的、充满时代印记的惊悚标题。
当她解开最后一根麻绳,将那叠厚厚的报纸完全摊开时,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盒子。
一个用某种她从未见过的、类似紫檀木的深黑色木材制成的盒子。盒子约莫有四十厘米长宽,表面雕刻着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
那些花纹并非任何她所熟知的、带有吉祥寓意的传统图样,而是一些扭曲的、交缠的、仿佛在极度痛苦中挣扎的触手与肢体。
盒子的正中央,有一个古朴的黄铜锁扣,造型像一只蜷缩的、长着太多关节的怪异昆虫,但并没有上锁。
夏月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她有预感,这个盒子里装着的,就是颠覆了整个村庄安宁的、所有异变的根源。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拨开了那个黄铜锁扣。
“咔哒。”
一声极其清脆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盒盖应声而开。
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能换钱的古董字画。
盒子里,只静静地躺着一本书。
一本用漆黑的、泛着油润光泽的、不知名皮革装订而成的、异常厚重的古书。
书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暗红色的、金属镶嵌出的、如同燃烧的眼睛般的诡异符号。
那符号的瞳孔静静地凝视着她,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宛如实质的恶意与疯狂的诱惑。
夏月伸出手,当她的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光滑的书皮的刹那——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超乎物理层面的冰冷寒意,瞬间顺着她的指尖,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进了她的身体,直达灵魂深处!
紧接着,无数混乱的、充满了疯狂与绝望的呓语,在她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些声音来自不同的方向,说着不同的语言,有些是她从未听过的、音节古怪刺耳的异星之语,有些则是扭曲了的、饱含着痛苦与狂喜的人声。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在拉莱耶的宅邸中,长眠的克苏鲁等待着梦境……”
“……Iä! Iä! Nyarlathotep!……”
“……匍匐的混沌,无貌的神,千面之君主,伏行的使者……”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她的太阳穴。
各种光怪陆离、颠覆理智的幻象在眼前浮现——无边无际的、由巨石构成的、违背所有几何学原理的绿色城市;在布满陌生星辰的黑暗宇宙中游弋的、长着膜翼和无数触须的臃肿巨物;以及那端坐于终极混沌中央、被无数吹着亵渎魔笛的痴愚魔怪所环绕的、不可名状的、黑暗的终极之神……
“呃啊——!”
剧烈的头痛让夏月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她猛地收回手,踉跄着向后退去,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在瞬间就浸透了她的后背,让她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窿。她的心脏狂跳不止,视野中依旧残留着那些疯狂幻象的残影,耳边也回荡着那些亵渎呓语的余音。
仅仅是触碰,就带来了如此恐怖的精神冲击。
这根本不是一本书。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诅咒,一个连接着某个疯狂、混乱维度的“门”!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着牙,忍受着阵阵袭来的恶心与眩晕感。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敞开的木盒,以及那本静静躺在里面的、散发着无尽恶意的魔典。
她明白了。
老太婆那堪称“神迹”的“康复”,王二那个非人的、僵硬的微笑,村民们脸上日益增长的狂热与异变,村里所有动物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有的、所有的源头,都指向了这本诡异的古书。
这,就是那个混蛋蝙蝠精,那个所谓的“真神”,在这个村庄布下的“饵”。
祂甚至不屑于亲自下场,只是轻描淡写地扔下了这本能侵蚀人心、扭曲现实的魔典,然后就高高在上地、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人性的贪婪、自私与愚昧,是如何心甘情愿地将这场疯狂的游戏进行下去。
祂在看。祂在欣赏。祂在嘲笑。
夏月慢慢地直起身,眼神中的惊骇与痛苦,正一点点地被更加冰冷的决绝与愤怒所取代。
她重新走到盒子前,从衣兜里掏出一双不知从哪顺来的、厚实的劳保手套戴上,这或许只是心理安慰,但却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防护。
她隔着厚厚的帆布,再次粗暴地抓住了那本邪异的古书,将它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这一次,虽然依旧能感觉到那股试图侵入她脑海的寒意,但或许是有了心理准备,或许是手套起到了些微的隔绝作用,那种精神冲击不再像之前那般势不可挡。
她将书放在地上,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它的第一页。
书页的材质并非纸张,而是一种极其柔韧、呈现出病态蜡黄色的、类似人类皮肤的鞣制皮革。
书页上没有任何她能看懂的文字。
第一页,画的是宇宙的诞生。但那不是大爆炸,而是一团混沌的、长满了眼球和触须的肉块,在无尽的虚空中呕吐出无数的星辰与星云。
第二页,画的是生命的起源。泥泞的星球上,黏滑的、没有固定形态的原生质,正在分裂、融合,组合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噩梦般的生物。
她一页页地翻下去。每一页都是对人类已知所有科学、历史和神话的无情嘲讽与颠覆。
她看到了建造金字塔的并非人类,而是一些长着巨大膜翼的、来自遥远星系的种族;她看到了人类的帝王与领袖,在暗中向某些不可名状的神祇献上祭品,以换取权力和知识。
她翻得很快,直到某一页,她的手指猛然顿住了。
这一页上,没有那些宏大而混乱的场景。整张书页的中央,只画着一个极其繁复、极其精美,却又透着无尽邪异的印记。
这个印记,是如此熟悉。
熟悉到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
夏月丢下书,猛地掀开自己背后的衣服。没有镜子,但她不需要。她用手反摸着自己的后背,指尖所触及的、那片早已与她皮肤融为一体的纹身的轮廓,那冰凉的、微微凸起的、每一根荆棘与每一片花瓣的走向……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个该死的蝙蝠怪物,它那如同手术刀般冰冷锋利的爪子,划破她后背皮肤时的剧痛,以及它在自己耳边用一种近乎咏叹的、充满恶意的声音低语的话语……
那不是一次随意的、变态的施虐。
那是一个标记。一个烙印。一个宣告所有权的……印记。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书页上那个印记的下方。
在那里,用一种扭曲的、如同蠕动的虫豸般、充满了亵渎神圣意味的异星文字,写着一个名字。
一个她在刚才的精神冲击中,已经听到过无数次的名字。
Nyarlathotep
奈亚拉托提普。
她依旧保持着理智,没有贪婪地想将整本书占为己有。这东西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污染源,留在身边只会带来灾祸。
她利落地割下记载奈亚拉托提普真名的书页,其余部分被粗暴地塞回木盒。
随后,她将那本邪恶的古书重新用油布包裹好,放回了那个冰冷的炕洞,恢复了原样。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夏月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那几张残页铺在桌上。她看着纸上那个名为“奈亚拉托提普”的怪物,看着那些关于献祭与傀儡的描述,眼神冰冷如霜。
一场以灵魂为代价的邪恶交易。
一个以整个村庄为猎场的伏行之混沌。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奈亚拉托提普……”
她轻轻念出这个渎神之名,匕首“铮”的一声钉穿了书页。
“游戏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