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黎明的微光划破了浓稠的夜色,勾勒出村庄的轮廓。
夏月一夜未眠。
她的面前,平铺着那几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蜡黄色书页。
桌角,那柄陪伴她多年的匕首,死死地钉穿着“奈亚拉托提普”这个名字。
她知道了敌人的名字,也窥见了这个游戏的冰山一角。
但这份认知,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的安全感,反而让她如坠冰窟。
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民间故事里的,可以被道士杀死的妖物精怪,而是一团具象化的恶意,一个以人性堕落为食的概念。
祂在村里投下的魔典与护符,如同恶性肿瘤,而那些愚昧贪婪的村民,就是心甘情愿为其提供养分的血肉。
收拾好自己,她推开门。
院子里,老太婆正拿着扫帚打扫,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她看见夏月,只是抬了抬眼皮,像看一个可怜的乞丐。
夏月连个正眼都没给她。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她只是一个被蝙蝠精,哦不,被奈亚拉托提普提线的木偶,一个承载着“神迹”的、活生生的广告牌。
接下来的日子,村庄的异变已从暗流变成海啸。
——村里信奉“真神”的人越来越多。
最初,对象只是那些生活不如意的边缘化村民,但现在,就连一些平日里老实本分的人,也在脖子上挂上了那黑色的骨质护符。
他们看“非信徒”的眼神彻底变了。那种混合着怜悯与怨毒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排斥与敌意。
刘婆子的小卖部,成了教派的第一个“据点”。
她不再是那个一毛不拔的小气鬼,但这种“慷慨”只针对“教友”。她会把最好的商品留给同样戴着护符的人,对那些“亵渎神明的不洁者”,她会直接板着脸说“卖完了”。
村东头不愿入教的张寡妇,去买盐时被刘婆子指着鼻子骂“被污秽蒙蔽了双眼的蠢货”,最后被几个信徒给推搡了出来。
夏月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时,总有充满恶意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
他们不敢明面上招惹她,毕竟她真是个“杀过人”的疯女人。但这份恶意,被他们变本加厉地施加在了其他村民身上。
夏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没干涉,在整个村庄都陷入集体癫狂的时候,个人的干预毫无意义。更何况那些村民和她无亲无故的,她干嘛要多管闲事?
她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拯救那些她根本不在乎的人,而是要找到这个邪教组织的核心,找到他们秘密集会的巢穴。
靠着跟踪那些信徒,她很快发现了集会地点——村子西边,那座早已废弃多年的水泥厂。
她提前潜伏到了那里。
夜幕降临,信徒们陆陆续续地从黑暗中走出,汇聚到工厂中央的空地上。
夏月粗略地数了一下,足足有四五十人,几乎占了村里青壮年人口的一半。老太婆和徐雪的母亲,赫然就在其中。
他们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粗布长袍,神情肃穆而狂热。
场地中央,一些黑色石头和动物骨骸堆砌起一座简陋的祭坛。祭坛上,摆放着一尊比老太婆供奉的那个更大、更丑陋的泥像。
一个男人走上了祭坛前。
夏月认得他。那是村里一个老光棍,平日里就神神叨叨的,总说自己能看到“神仙”,村里人都当他是个疯子。但此刻,他却成了这场集会的“祭司”。
他举起双手,高声喊道:
“伟大的、仁慈的真主!伏行的混沌!奈亚拉托提普!”
“赞美您!是您,将我们从贫穷、疾病与绝望中拯救!”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是您,赐予了我们新生!是您,让我们窥见了宇宙的真理!”
“赞美真神!”
下方的信徒们齐声高呼,声浪在空旷的工厂里回荡,显得更加诡异。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们的家园,依旧有污秽存在!依旧有那些愚昧的、顽固的、不肯接受神之恩典的‘不洁者’!他们的存在,玷污了这片土地!他们的存在,是对真神最大的亵渎!”
“真神是仁慈的,但祂的威严,不容挑衅!我们,作为神最虔诚的信徒,有责任,也有义务,去净化这片土地!”
“净化!净化!净化!”
人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他们高举着手臂,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今夜,我们献上祭品,祈求神恩!”
他说着,两个信徒拖着一个不断挣扎的麻袋走上了前。麻袋被解开,里面滚出了一只被捆住四肢的山羊。
“祭司”拿起一把用兽骨打磨成的、粗糙的匕首,在月光下高高举起。
“以汝之血,敬献我主!”
他嘶吼着,一刀狠狠地捅进了山羊的喉咙。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却浑然不觉,反而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嘴角的血迹。
下方的信徒们也不甘示弱,他们围绕着祭坛跳起舞来,口中吟唱着夏月在魔典呓语中听到的拗口音节。
夏月静静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
这与她从书上看到的插图,几乎一模一样。简陋的祭坛、狂热的信徒、血腥的献祭……所有元素都完美地相互印证。
秘密集会的第二天,村庄彻底撕裂了。
一场无声的“战争”,在整个村庄打响。
清晨,前几天公开骂老光棍是“装神弄鬼的骗子”的老李,家里的几亩玉米被人用镰刀齐刷刷地拦腰砍断,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他气得浑身发抖,在村里大骂那些人良心喂了狗。但那些信徒只是抱着胳膊,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像看猴戏一样看他,甚至在他背后低声说:“活该,谁让他不信真神。”
张寡妇家的大门上,被人写满了各种恶毒的污言秽语,还被泼了粪水,臭气熏天。她家的鸡笼也被打开,十几只鸡一夜之间全都不知所踪。
其他几个不愿入教的家庭,也或多或少地遭到了类似的报复。农具被藏起来,水井里被扔了死老鼠,走在路上会被人故意撞倒,甚至被小孩子扔石头。
整个村庄成了由恶意铸造的牢笼,信徒们抱成一团,肆无忌惮地迫害着“异类”。
夏月暂时成了唯一的例外。
没有人敢公开找她的麻烦,但也仅仅是没人敢公开找麻烦。
她走在路上,经常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指指点点。
“就是她……全村最不洁的人……”
“听说她杀过人,手上沾着血,真神最讨厌这种人。”
“祭司大人说了,她就是最大的‘污秽’源头,必须被第一个净化……”
“嘘……小声点,被她听到了,她那把刀子可不认人。”
夏月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她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匕首磨得更亮。
然而她可以不在乎自己,却不能不在乎徐雪。
徐雪家,成了这场风波中一个极其尴尬的存在。村里人都知道,徐雪的母亲是信徒,但徐雪不是。更重要的是,夏月在护着徐雪。
这让徐雪暂时免遭了最直接的攻击,但也让她陷入了另一种更痛苦的境地。
她被孤立了。
村里再也没有同龄的女孩愿意和她说话。她们看到她,就像看到了瘟神,远远地就绕开。
这天下午,夏月去找徐雪,刚走到她家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为什么就是不信!你没看到奶奶的病都好了吗?这都是真神的恩赐!你这个不孝女,你是不是想看着我去死!”
“妈,那不是神……那是骗人的……”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夏月一脚踹开门。
屋里,徐雪捂着脸。她的母亲则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看到夏月进来,眼中的疯狂瞬间被恐惧所取代。
“滚出去。”
夏月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徐雪母亲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对上夏月那双冰冷得不似人类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敢出声,悻悻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夏月走到徐雪面前,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红肿的脸颊。
“疼吗?”
徐雪摇了摇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哭的不是疼,而是委屈——那种被至亲之人伤害又无处诉说的委屈。
“我跟她说了,那不是神,那是要害人的东西,”她抽泣着,“可她不听,她像疯了一样……”
“不用跟她说了,”夏月拿出随身带着的药膏,用指尖沾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徐雪的脸上,动作轻柔,与她平日的形象判若两人。“对疯子讲道理,是没用的。”
她的目光,越过徐雪的肩膀,望向窗外。
夕阳西下,整个村庄被笼罩在一片血色的余晖中。远处,几个信徒正从田里回来,他们一边走,一边高声唱着赞美“真神”的歌谣。
夏月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当一个群体陷入狂热,他们下一步要做的,必然是清除所有不和谐的声音。
而她和徐雪,就是这个村庄里,最大、也最碍眼的“杂音”。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匕首。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不确定。
她能保护她吗?
在一个被神明和祂的疯狂信徒所掌控的村庄里,她一个人,真的能保护好这唯一的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