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月第一次意识到,手中的匕首可以割开敌人的喉咙,却无法斩断那缠绕徐雪精神的无形毒藤。
她能做的,只有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徐雪身边,用自己冷硬的沉默,为她隔出一片脆弱而安全的真空地带。
可当整个世界在崩塌时,这片小小的真空又能维持多久?
村里的酒鬼,陈老三,失踪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酗酒、家暴、偷鸡摸狗,做尽了恶事。
但他有一个尚未被酒精腐蚀的优点——他不信邪。如果他有信仰,那只能是酒神。
从邪教刚开始崭露头角时,他就是最嘲笑他们的人,总是醉醺醺地指着祭司的鼻子骂他是“狗娘养的骗子”;他会在小卖部门口学着信徒们的样子手舞足蹈,然后发出一阵阵夸张的嘲笑。
信徒们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无法对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酒鬼做出任何反应。
然而,这个村里最出名的酒鬼,突然失踪了。
他老婆似乎对此毫不在乎,既没急着找,也没报警,连眼泪都没掉一滴。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脖子上也挂上了那黑色护符。
信徒们丝毫不掩饰他们的幸灾乐祸。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陈老三是被真神厌弃了。”
“活该!整天亵渎神明,报应来了!”
“我听说……他的灵魂被真神亲手拖进了最污秽的泥潭,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话像毒蛇一样在村里四处游走,钻进每个尚未入教人的耳朵,悄无声息地昭示着反抗者的下场。
夏月坐在自家院墙上,冷冷地听着这些风中断断续续的低语。
她不信报应,也不信神罚,她只相信一件事——所谓的“神隐”,背后必然隐藏着“人祸”。
当晚,夏月再次来到村西的废弃工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杂着血腥与腐烂的甜腻气味,比上次献祭山羊时更浓烈。
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祭坛的每个角落。无论他们如何掩盖,在如此仓促而狂热的仪式中,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她在祭坛的石缝中仔细搜寻。石块的表面很干净,似乎被水冲洗过,但石与石之间的缝隙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些难以擦去的暗红色痕迹。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祭坛底部,一块作为基座的巨大水泥预制板上。在那块板的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里,她发现了一小片布料。
那是一块深蓝色、洗得发白的粗棉布料,边缘有被暴力撕裂的痕迹。
夏月的心猛地一沉,她认得这块布。
陈老三一年到头,除了冬天,几乎总穿着这种颜色的外套。
她掏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将布片挑了出来。
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什么。它只能证明陈老三曾来过这里,不能证明他死在这里。
她扩大了搜索范围,仔细检查祭坛周围的地面。
月光下,大部分地面呈现出干燥的灰白色。但在祭坛正前方约两三米的地方,有一片区域颜色较深。
夏月蹲下身,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在那片深色的土地上轻轻捻了一下。
是沙土,被人为翻动过,又重新铺平的。
她毫不犹豫,用匕首开始挖掘。
表层的沙土松软,然而不到十厘米深,匕首尖端触碰到一层湿润、黏稠的泥土。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猛地从坑中涌上来。
她的呼吸一滞,继续向下挖。
很快,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而凝固的暗褐色血斑,几乎渗透进泥土深处。
不再需要继续寻找了。
如此大量的出血,根本无法存活。
所谓的“被神厌弃”,所谓的“失踪”,真相只有一个——
献祭。
他们已经不再满足用动物的鲜血来取悦他们的“神”。他们开始用活人,或者说,用那些他们眼中的“不洁者”来举行这场血腥的盛宴。
夏月缓缓站起,手握沾满血泥的匕首,目光落向村庄的方向。
那片沉默的村庄,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家乡,不再是人类的栖息地,而是一个彻底沦陷的,凭血肉为食的地狱。
她站了很久,直到深夜的寒风稍稍吹散她身上的杀意,才转身,像一道影子消失在黑暗里。
推开徐雪家的门时,夏月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廉价线香味。
屋里灯泡摇曳着微弱的光,徐雪的母亲跪在地上,对着墙角一个新放置的丑陋泥像,默默祷告。
徐雪静静地坐在母亲身后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膝盖,身体微微发抖。
夏月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把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
徐雪的手像冰块一样冷。她抬起头,看着夏月,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恐惧、迷茫和一种深深的、几乎吞噬她的绝望。
“我妈……”她开口,声音干涩如砂纸,“她今天逼我和她一起跪下……她说,陈三叔就是因为不信神,才被恶鬼抓走……她说,如果我不信,下一个……下一个就是我……”
“她还说……”徐雪的嘴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村里的人都说……下一个该轮到我们这些‘不洁者’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夏月,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
她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呜咽着压抑的痛苦。
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和敌视的恐惧,那种死亡迫在眉睫的威胁,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日日夜夜啃噬着她脆弱的神经,早已将她逼到崩溃的边缘。
夏月静静地听着,任她发泄着积压的恐惧。她知道,这时候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
哭了很久,徐雪的声音渐渐微弱。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带着几乎是最后一丝希望,向夏月投来祈求的眼神。
她的声音像一阵风,轻得几乎无法听见,但那句“如果……”却狠狠刺向夏月的心脏。
“如果……如果我们也……也信了呢?”
“如果我们也戴上那个护身符,和他们一起祷告……是不是……一切就能好起来?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再伤害我们了?”
整个房间的空气瞬间凝固。
夏月的心猛地一抽,那种尖锐的疼痛比匕首刺中还要清晰。
她不怕神明,不怕怪物,不怕整个村庄的敌人,但她怕听到徐雪说出这样的话。
这意味着她的一切努力,她所有的守护,正在走向失败。
那个邪神,那该死的蝙蝠精,甚至无需亲自动手,只要利用人性的恐惧与软弱,就足以摧毁她最珍视的东西。
它正在摧毁的,是徐雪的灵魂。是她作为“人”的最后尊严与意志。
夏月的眼中,瞬间燃起滔天的怒火,但当她看向徐雪时,所有锋芒与杀意都被压了下去。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徐雪冰冷的肩膀,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徐雪,听我说。”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锤,敲击在徐雪颤抖的灵魂上。
“不会好起来。”
“你看着我,”她强迫徐雪与她对视,“你觉得,向一群疯子和杀人犯下跪,会好起来吗?把自己的命交给一个以折磨我们为乐的怪物,会好起来吗?”
“那不是信仰,那是屈服。今天他们能为了‘神恩’献祭掉陈老三,明天就能为了更大的‘恩赐’献祭掉任何一个没有价值的信徒。当我们跪下的那一刻,我们就从‘人’变成了可以随时摆上祭坛的‘牲畜’。”
冰冷的话语,一点点击碎了徐雪心中那可悲而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那我们怎么办……我好怕……”
夏月默默看着她。
她不能再继续防守下去了。这个村庄,这个地狱,已经没有一寸干净的地方可容身。
防守,只会让她们一起被这片泥潭吞噬。
唯一的生路,是离开,彻底逃离这个诅咒的地方。
“别怕。”
夏月抬手,轻轻擦去徐雪脸上的泪水。
“这里,已经烂透了。我们不待了。”
她凝视着徐雪的眼睛,第一次对她许下一个沉重的承诺。
“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