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走。”
这四个字在死寂的屋子里掷地有声,如同投入深渊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徐雪眼中残存的希望。她没有哭,甚至忘记了恐惧,只是用尽全力点了点头。
这一刻,夏月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徐雪对抗这崩塌世界的唯一支点。
五分钟后,她们各自奔向自己的牢笼收拾行囊。
夏月踏入充满霉味与怨气的家。炕上的老太婆正发出满足的鼾声,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仿佛沉浸在“神恩”构筑的美梦中。
她推出那辆“借来”的摩托车,无声地告别了这个被死亡笼罩的“家”。
村口老槐树下,徐雪瘦弱的身影早已等候多时,像一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野草。
“坐稳了,抱紧我。”
确认引擎声不会惊醒狂信徒后,夏月低声嘱咐。徐雪冰凉的双手环住她的腰,颤抖的身体终于找到依靠。
“嗡——轰轰——!”
风在耳边尖啸,将身后那个正在腐烂的村庄远远抛开。徐雪将脸紧紧地贴在夏月的背上,闻着那混合着汗水与铁锈的气息。
她闭上眼睛,第一次感觉到,原来逃亡的速度,是如此令人心安。
然而,安宁只是深渊在吞噬之前,那短暂而温柔的注视。
摩托车飞驰在熟悉的乡间土路上。远处的天色尚未破晓,地面仍湿润冰冷,星光透过薄雾洒落,一切似乎宁静如常。
直到那团白雾,毫无征兆地出现。
起初,它只是些极淡的白色气体,从地面缓缓升腾,仿佛地底下藏着一个巨大的肺,正在将某种不可名状的“气息”慢慢吐出。它既不是从远方飘来,也不遵循任何空气动力学原理,而是在她们的正前方,毫无来由地诞生——仿佛现实裂开了一道缝。
夏月的心猛地一沉,植根于战斗直觉和生物本能的原始警报,在她脑海中疯狂地轰鸣。
这绝不是普通的晨雾!
真正的晨雾是潮湿、冰冷,带着水汽和露珠的。而眼前的雾,却干燥到令人窒息,空气中仿佛连水分都被抽干,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干裂。
它没有味道,却让夏月的嗅觉陷入一片空白;它没有温度,却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一层被灼烧般的刺痛。
“抓紧!”
夏月对着身后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警告,她的选择,不是减速,不是躲避,而是将油门拧到了底!
骨子里的凶悍与决绝,让她选择以最暴力的方式,去对抗这未知的存在。
摩托车发出一声濒临极限的嘶吼,如同一头撞向冰山的钢铁巨兽,一头扎进了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色世界里。
冲入雾气的瞬间,整个世界都死了。
——或者说,比死亡更可怕。
死亡是终止,而这里,是一种充满敌意的存在,是被某种意志诅咒并扭曲过的“现实替代”。
声音第一个被谋杀。
引擎的轰鸣、轮胎的摩擦、风的呐喊,所有声音在进入雾中的一刹那,便被一种无形而厚重的“沉默”完全吞噬。
那不是听不见,而是声音从根源就无法传播,如同世界被灌满了胶体,所有声音都被这片白色的存在吸收、分解、碾碎。
夏月感觉自己的耳膜像被灌了铅,引擎的震动通过车身传到她的骨骼里,但她的耳朵,却欺骗她,告诉她一切都静止了。
接着,视觉也被挖空。
车灯的光束无法穿透雾,只在车前勉强投下一团模糊的浑浊光晕。而在光晕之外,是纯粹的、疯狂的白。
那不是画布的白,不是墙壁的白,而是一种仿佛能吞噬一切色彩与形态的、充满了“存在感”的白。
夏月甚至产生了可怕的幻觉——这雾不是气体,而是数以亿计极其微小、正在蠕动的白色生命体,它们正舔舐、摩擦、渗透她的肌肤和神经。
“徐雪?!”
她努力发声,喉咙在震动,声带在扭动,但没有声音诞生。
她像一名宇航员,被困在宇宙真空的头盔里,所有的呼喊都被这片死寂的白雾吞噬。
回头的一瞬,心脏骤停。
徐雪还在——但她正在“模糊”。
她的轮廓仿佛隔着一层逐渐熔化的毛玻璃,脸部五官像是被水墨晕染后的纸张,不断地扭曲、抖动。她张着嘴,似乎也在惊叫,但嘴型扭曲难辨,如幻影一般。
这雾是活的。
是牢笼,是胃囊,是以她们为祭品的收割器官。
夏月拼命稳住方向,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只盯着前方那一小团可怜的光晕。
冲出去,只要冲出去!
这个念头,成了她此刻对抗这片非人世界的唯一信条。
她将全部意志都灌注进握住车把的双手里,仿佛那不仅是摩托车的方向盘,更是自己命运的舵。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白色炼狱中前行了多久——是一分钟,还是一生?
就在这时,车灯的光晕边缘,一棵枯树的黑影,一闪而过。
那枯树的形状她记得,主干分叉,扭曲的枝干如同一只绝望地伸向天空的鬼爪。
夏月的神经猛地一跳。
她继续向前,片刻之后,一块形如卧牛的怪石,再次从光晕的边缘划过。
这个场景……
这个顺序……
和她刚进入雾区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一种比恐惧更加冰冷、更加深刻的绝望,如同无数根冰针,狠狠扎进了她的思维深处。
她被困在了一个循环里。
空间在这里被折叠了。
这不是道路,而是一条被某种意志强行拧成圆环的永劫之路,无论怎么前行,都只是在原地兜圈。
她们从未逃离,只是被困在一个由神明游戏构成的玻璃皿中,像两只徒劳挣扎的蚂蚁。
“不……”
夏月猛地调转车头,试图冲向田野打破循环。就在这一瞬——
“噗……咳咳……当!”
引擎突兀地一颤,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手攥碎。摩托剧烈地抽搐几下,在一声金属尖啸中彻底熄火。
世界陷入了墓穴般的死寂。
在这片凝固的死寂中,夏月坐在冰冷的摩托车上,她的感官在尖啸,她的理智在哀嚎。
而下一刻,从那片白雾中,传来了新声音。
窸窣、爬行、摩擦……
像无数蛇群在沙地里蠕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然后是低语,是颂念。
压抑的、狂热的、整齐划一的,仿佛从无数个喉咙里同时发出的、不属于人类的颂念。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Iä! Iä! Nyarlathotep!……”
那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蠕动的虫,顺着毛孔钻进她的身体,啃食着她的理智。
他们来了。
夏月飞身下车,手中匕首寒光一闪。刀锋上反射的光,是这片白色地狱里,唯一属于人类文明的锋芒。
“徐雪!到我身后!”
她转身想拉住她,却扑了个空。
她撞上了一堵墙,一堵看不见的、却坚不可摧的墙。
徐雪就在前方一步之遥,但这一步,成了永恒的深渊。
一道扭曲的屏障,在两人之间升起。她能看到对面的徐雪,也能看到她眼中的恐惧与泪水。
但她够不到她。
够不到她!
那片空气,像被加热了一般,剧烈地扭曲晃动着。
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们硬生生地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个模糊而高大的人影,从四面八方缓缓浮现。
他们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统一的、肮脏的粗布长袍。他们的动作僵硬而整齐,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
他们无视了在屏障这一边疯狂撞击、嘶吼的夏月。在他们的世界里,夏月仿佛根本不存在。
他们所有空洞又狂热的意志,都聚焦在了屏障的另一边——那个跌倒在地,正瑟瑟发抖的女孩身上。
“不……滚开……”
夏月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那道该死的墙壁,每一次撞击,都让她感觉自己的骨头仿佛要碎裂。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村民的影子,伸出僵硬的手,抓住了徐雪的脚踝。
她看着徐雪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尖叫,在地上徒劳地挣扎。
她看着她被他们簇拥着,一步步地,拖向了浓雾的更深处,拖向了那个以她为祭品的血腥的祭坛。
最后的画面,是徐雪回头的瞬间,那张模糊的脸上,流下泪水。
她的嘴唇在动,夏月读懂了那无声的口型。
“夏……月……”
最后,她的身影,连同那些鬼魅般的村民,彻底消失在了那片永恒的、纯白的、吞噬一切的浓雾之中
什么都没有了。
“我带你走……”
不久前许下的诺言,此刻化作最恶毒的诅咒。
周围是一片死寂,夏月被独自一人,囚禁在这片名为“失败”的纯白地狱里。
而在那更高维度的,人类无法触及的黑暗王座之上,一个优雅的存在,正为这出名为“希望的破碎”的荒诞戏剧,献上祂赞许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