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葵本来是跟着十八走在角落里,还努力装作“我只是来参观”的样子,可当眼前几张赌桌轰隆隆地炸开笑声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筹码叮叮当当地往中间堆,光打在那一摞摞小圆片上,闪得像小山一样发亮。
她喉咙一动,心脏也不争气地扑通扑通加快,脚步不自觉就往前挪。
“哟,小姑娘哪来的?想上来玩一把吗?”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赌徒斜眼看她,手里还拨着筹码,像在逗猫。
“啧,真稀罕,这块还收托儿所学员啊。”旁边一个瘦高个也跟着起哄,笑得牙缝里夹着烟灰。
阿葵脸瞬间涨红,攥紧手心里的小包,猛地抬下巴:“谁说我是小孩了?我、我玩得懂!”
话音一落,桌边爆出一阵笑声,比骰子滚动还热闹。有人摇头:“小丫头片子,别在这儿学大人,回去吃奶去吧!”
阿葵本想顶嘴,可桌上的筹码正好被推得哗啦一声堆高,那种亮闪闪的诱惑让她呼吸一滞,脑子一阵发热。她心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要是能把这小山搬回去……
她偷偷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黏在筹码上,完全没注意十八就在后头笑出声。
“这是我在农村信用社的银行本票,还有今年的土地和玉米补偿!”阿葵忽然窜到十八面前,掏出一沓东西拍到十八怀里——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软,而且某些没用的脂肪比看起来大。
“你还有这个?”十八显然被惊讶到了,下意识地将那一沓东西拿在手里。
阿葵轻哼起来:“我说是就是,诶呀总之这些玩意先抵押在你这里啦!你借我点钱,好不好嘛!”阿葵的语气近乎是在撒娇了。
十八低头翻了翻那沓东西,愣是被弄得哭笑不得。存折上还真盖着章,收据纸角都卷了,活像是从田埂上拎回来的。“你这小鬼,身上揣这些东西干嘛?难不成还想来赌场交党费?”
阿葵哼哼两声,伸手把那沓东西往她怀里又拍了拍:“少废话!就说借不借吧!我看你也像是花钱大手大脚的,借我点不算什么嘛!”
十八被她气得失笑,盯着她那副涨红的脸和死不服输的眼神,忍不住摇头:“真行,你才多大点人啊,就想着上桌。你知道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吗?”
阿葵立刻把腰杆挺直,冲她翻了个白眼:“切,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可——”她指着桌上一摞摞高得快要倒塌的筹码,眼睛发亮,“看见没?就算被吃掉一块骨头,我也要先咬一口!”
她的声音一出,桌边几个赌徒顿时乐坏了。“好家伙,这小丫头还挺有性子!”“哈哈,说不定真能带来点好运气!”“快快快,来来来,空个位置给她试试!”
有人笑着把椅子往外一拉,拍了拍座位:“小姑娘,上来坐,要不来一把掷骰子?最简单的,买大买小。”
阿葵被气氛一烘托,脸上飞红,脚步都有些不听使唤。她明明还想装冷静,可一想到能亲手推一把筹码,就忍不住心跳加快。
十八在后头瞅着,叹气:“……啧,这么快上头了。”
赌桌的绿呢面上,烟灰被人弹出一个个小坑,像微型陨石坑。荷官把骰盅举在掌心,腕子一旋,骨头骰在盅里打着转,哗啦啦一阵细响,周围的人像潮水一样往前贴。阿葵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呼吸就被四面八方的气味堵得紧——香水、汗味、廉价酒精和某种甜腻的饮料混在一起,刺激得她喉咙发痒。她瞥一眼十八,后者把墨镜往上推了推,懒洋洋靠在她身后一点的位置,像只警惕又好奇的猫。
“买大还是买小?”络腮胡问她,笑得嘴角带出一点不怀好意的愉快。
“我……”阿葵的手指在桌边摩挲,指尖碰到木边,光滑的纹理让她莫名心定了一瞬,下一秒她仰起下巴,“买、买大!给我——给我放这儿!”她抓起一把筹码,手都抖了一下,啪地压在“大”上。
“哟呵,够爽快!来来来,小姑娘开个彩头!”“我跟她!”“我反着来,小!小小小!”人声又炸了一阵,像烧开的水,从地下冒泡。
荷官把骰盅盖在桌面上,腕子轻轻一抖,盅底在绿呢上滑出半指长的弧线,然后停住。那只手骨节分明,动作训练有素,阿葵忍不住盯着看,仿佛那一瞬间,世界里只剩下那只手和她压着的筹码。
“开——”
盅一抬,三颗骰子滚得咯噔一声定住——五、六、四。
“大!”
一刹那的静止,随即是“哇——”的一片,筹码像被拔高的水位一样往她这边涌。有人吹口哨,有人把椅子拍得直响,络腮胡愣了一瞬,咧开嘴笑骂:“我*,这小丫头片子还真行!”
阿葵脸更红了,热得像刚从烤箱里拖出来,耳尖嗡嗡响。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是运气还是什么,反正赢就是赢!她伸手把推来的筹码抚平,抚平又推成小堆,推成小堆又抚平,最后干脆给它们堆成个小山头,别提多满意了。
“行了啊,第一次赢了就当见面礼。”瘦高个凑过来,笑得牙缝里的烟灰都颤,“来,再来两把!”
阿葵哼了一声:“你说得像我赢了的钱得分你一样。”她把手指弯了弯,像钩子那样在空中捞了一下,声音压低,“再来!”
第二把她还选了“大”。荷官摇盅,骰子把盅内壁敲得沙沙响,所有人的眼睛都被这个小小的陶瓷盖子吸住。她本来还挺自信,等到开盅的那一刻,三点、二点、三点,凉得像冬天的井水泼在脑门上——“小”。
这回轮到别人用力拍桌子,笑声里带点幸灾乐祸的快活。阿葵脸上一僵,下意识就把视线移开,装作不在乎,手却悄悄缩了缩。十八看在眼里,伸指在她椅背上轻敲两下,那敲击像是提醒,又像无声的“别急”。
第三把,小。
她赌大。输。
第四把,她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赌大。
开出二、二、四。还是小。
“哎呀——”有人笑得腿都拍麻了,“我说,刚才那口奶还没擦干净呢,你这会儿就来逞强,胆子是真肥。”络腮胡笑到弯腰,“小姑娘,回家写作业去吧!”
阿葵被扎得心口一紧,可她又不肯服软,噌地转头:“你闭嘴!我——我这是……我这是战术!懂不懂啊?连输是为了蓄力!”
“哟,还是个战术大师呢。”瘦高个把烟头按灭,咔的一声,“来,战术大师,安排第几套阵容了?”
阿葵这下把脖子绷得更直,像小刺猬炸毛:“第五套!你们等着看!”
她抓起筹码,明明手心已经出汗了,还是把它们一个个摆得整整齐齐。她在“大”和“小”之间来回巡视,像在挑两个同样刺眼的选项卡,最终咬牙把筹码压到了“小”上。她盯着骰盅,呼吸随着荷官手腕的轻旋一起一伏,胸膛起伏得像要把心脏直接撞出来。开——三、五、六。
大。
她的脑子“嗡”地炸了一声,椅子腿在绿呢上轻轻蹭出一道痕。有人夸张地吹口哨,有人同情地“啧啧”,那种复杂的气味又涌上来,像潮水把她按在岸边,弄得她眼睛发酸。
“行啦,见好就收。”十八伸手在她肩上按了按,声音懒懒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要是再玩,今晚就得被迫学会怎么把眼泪憋回去啦。”
“我才不哭。”阿葵别过脸,硬邦邦,“我、大不了不玩这个。换个别的。”
她站起来,筹码被她小心地捧在怀里,像抱着一篮子刚捉来的小鹅蛋。桌边的人仍旧笑笑闹闹,络腮胡冲她摆摆手,像送走一个可爱又不懂事的邻居小孩。她心里都气得鼓了一个包,朝十八抬眼:“不许笑。”
“我没笑。”十八嘴角明明上扬了,“我只是觉得你可爱。”她把那沓存折往口袋里一塞,拍了拍阿葵的手背,“走,换个场子。你不适合骰子。”
“谁说我不适合了。”阿葵嘀咕,嘴上不服,脚步却老实跟着。赌场里灯光颜色换来换去,赤橙黄绿交错得像泡沫糖纸,音响里的鼓点透过地板一下一下地往上顶,顶得人心口发痒。她一路走一路看,扑克牌桌、转盘、连轴转的老虎机,甚至角落里几个穿着花里胡哨的人在赌某种她看不懂的小游戏——手里小刀在桌面上“锵锵”地点点点,速度快得像敲军鼓。她凑过去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在拿刀尖敲桌面的小孔,赌的是“准头”,谁先敲歪了谁赔,旁边压着一摞崭新的纸币,纸角整齐得像刚出炉。
“你别学他们。”十八从后面拽住她衣领,“你现在拿刀的样子,大概只能把桌布掀了。”
“我又不是傻子。”阿葵把衣领从她手里扯下来,嘴上不依不饶,步子却乖乖离远了,转头去看另一张牌桌。那桌上围的人少一些,牌面摊开,黑桃红心梅花方块像一格格信号灯。她看着看着,忽然被其中一个玩家吸引——那人穿着一件过分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扣得很规矩,指尖夹牌的角度几乎机械,眼神淡得像看一张账单。他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每次出牌都很果断,赢的时候抬一下手指,输的时候抬一下手指,好像胜负对他来说只是在表格里填“是”或“否”。他的对手倒是相反,满脸兴奋,嘴不停,输一把就拍桌子,赢一把就吹口哨。
“看见没?”十八在她耳边说,“那种人,别跟他赌。他不是来玩,他是来工作。”
“工作?”阿葵不解,“在赌场工作?”
“嗯,可能是被人请来的,也可能是自己养的手。”十八挑挑眉,“你看他手腕的表,指针是反着走的。那玩意儿没实际用处,戴着就是给懂的人看的——怎么说呢,告诉你他不是一般人。”
阿葵“哦”了一声,懂没懂自己也不清楚,反正她懂了一个字:危险。她悄悄把脚步往后挪了一点,决定还是去适合她这种“战术大师”的地方。她目光一转,落在一道半遮半掩的门帘上——帘子是深红色的绒,拉得不严,缝隙里有人影一晃一晃,像鱼在暗水里游。那边没什么动静,只有低低的说话声,偶尔有硬物碰撞桌面的钝响,像是在算账,又像是在拆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她下意识问。
“后厅。”十八收回视线,语气淡淡,“和你没关系。”
“我就问问嘛。”阿葵撇撇嘴,目光还是黏在帘子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总觉得那里有股不同的味道——不是烟、不是酒,是一种更冷的、像金属碰水的味道,甚至透出一点刺鼻的药水气。她脑子里“哗啦”冒出一堆乱想:莫非赌场里还开诊所?还是把赢钱太多的人拉过去打一针“疫苗”?她正胡思乱想,忽然有人从她背后撞了一下,差点把她撞到桌脚上。
“走路长眼啊!”一个满脸刺青的家伙骂骂咧咧,肩头提着个黑色小包,包角硬邦邦,从她手背上擦了过去。
阿葵“嘶”了一声,回头瞪过去,手却在混乱里顺势探了一下——只是一瞬间,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下意识伸爪子。谁也没注意,她指尖在那人的衣摆附近一勾,随即装作揉手背,把那点细小的动作藏进了呼吸声里。
刺青男“啧”了一声:“我撞你怎么了?这是你家厨房吗?”
阿葵小宇宙“噌”地燃了,刚要上去理论,十八已经一把把她拽住。“算了。”她低声说,“别跟这种人计较,等会儿闹大了,保不齐你连门都出不去。”
“凭什么!”阿葵把手背往嘴边一吹,脸上还在生气,“他那包里装什么,硌得人疼死了!”
“你想知道?”十八朝后厅那边努努嘴,“你要真去,一会儿就知道了。”
阿葵被她呛得一哑,气还没消,耳边又响起喧闹的笑声——另一张骰桌有人押了豹子,荷官一掀盅,三颗六点一齐朝上,牌桌旁立刻像被灌了汽油一样蹿出火。那人抱起一把筹码,往空中一抛,筹码洒下来在灯下流光一样闪,砸得桌面叮叮当当,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跳起来抢散落的边角。阿葵看得心都跟着往上提,嘴里轻轻“哇”了一声,她心里的那股不甘忽然又翻出来——她不想当个“游客”,她想赢一次,哪怕小小的也好。
“我再玩一局。”她转身对十八说,“换个玩法。”
十八看着她,墨镜没遮住的眼尾弯了弯,像笑又不像笑:“你是真想输到底。”
“我才不输!”阿葵把顾虑一把搓碎,拉着十八去了一张转盘桌。转盘上涂了红黑两个大块,中间用白色线条分界,还有几个数字格。玩法简单粗暴,压红黑或压数字。她盯了半天,觉得自己和转盘有缘——那转盘像风车,转起来像把她的心也拧着走。
“压什么?”荷官问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红。”阿葵咬牙,压了个不多不少的小堆。“就红。”
转盘一转,白球被手腕轻轻一抛,沿着边缘“嗒嗒嗒”地跑,跑着跑着速度慢下来,呼吸都和它一起慢下来。白球在红黑交界处磕了一下,又跳了一跳,最后“啵”的落在红格里。
“红!”
她竟然赢了。不是很多,但足以把她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她“嘿”的一声笑,眼睛眯成一条小缝,像猫。旁边有人起哄:“小丫头这回走运!”“再来一把啊!”
“再来就不走运了。”十八忽然按住她的手,声音不高,“见好就收。”
“我就再来一个。”阿葵瞪她,带着点撒娇的蛮横,“就一个。”
“一个就一个。”十八松了手,像是在让一只非要抓蚊子的猫踩一下窗台。
这回阿葵压黑,转盘转了一个更大的圈,白球像喝了酒,东倒西歪地弹了几次,最后在黑格里晃了两下,硬是滚到了红里。她“哎”了一声,肩膀不自觉塌了一点,耳朵边“啧”的声浪又起。她咬咬牙,硬把那点费劲的笑扯回到脸上,装出一副“输得起”的样子,心里却在给转盘编遗嘱。
“走了。”十八拍了拍她的背,“你再玩,你把你那点本票也抵不住。”
“我那本票……反正押你那儿了。”阿葵哼了一声,眼睛还偷偷漂向那道红绒帘,“我们就不能去那里看一眼吗?就看一眼,眼睛看一眼不收钱的吧?”
“那地方收的不是钱。”十八说,“是安稳。”
“切,反正我又没多少安稳。”阿葵撇嘴,语气里带点坏孩子的自嘲,“不如拿去换点好看点的。”她说完自己都笑了笑,笑里带点虚。“好吧,不去不去,我又不是非见不得光的那种。”
“嗯。”十八转开话题,带她绕回相对热闹的区域,“先去喝点水,缓一缓。你脸都红成灯泡了。”
两个塑料杯被丢在纸巾旁,冰块“叮咚”地碰杯壁。阿葵捧着吸一口,冰凉从舌根一路滑到胃里,才觉得整个人从炸毛状态慢慢塌回去,她把杯子压在掌心,像压住什么飞起来的东西。远处的笑声时不时像浪拍过来,啪地在耳膜上散开,灯光从高处斜下来,照得每个人的睫毛都像刷了黑油。
“这地方——”她忽然说,“——其实挺好看的。”
“哪儿好看?”十八把杯盖揭开,拿吸管戳冰块,“灰、烟、汗,一点不干净。”
“就是这种不干净才好看。”阿葵拿杯子的手又用力了一点,“像大街上的油渍,你一脚踩上去,鞋底就留个印。你心里就知道你来过。你看那边,”她用下巴轻轻点了点,“有人押得脸都绿了,又有人赢了把筹码往天上一撒——这些都很会让人记得。”
“你这样说,我都想写诗了。”十八笑,“小鬼,输少点就行。你要是交学费交到破产......我不好受的。”
“我知道。”阿葵把杯子放在桌沿,双手撑着桌沿把身子倾出去一点,像是在空气里找平衡,“我就想——”她顿了顿,眼睛有点亮,“我就想再碰一次那种‘全场哗’的感觉。”
“没那么容易。”十八耸耸肩,“大多数人的‘全场哗’,都发生在梦里。”
她们又绕回牌桌区域。这次没有立刻上桌,阿葵学乖了,先看别人怎么玩。她站在人堆后面,脚跟有节奏地抬起又落下,像在给自己打拍子。她的呼吸随着牌的翻开拉长,随着赌徒的骂声缩短。她越来越能听懂一些小规律——谁在装、谁在虚张声势、谁把“好运”挂嘴上其实手已经抖了。她心里那股符合年纪的骄傲又慢慢被撑起来一点点:也没那么难嘛,起码看懂了。
就在这时候,身侧忽然有人伸手,从她胳膊下往外拽了一把筹码。动作很快,几乎像一阵风。阿葵反应比脑子早,手肘往后一顶,顶在对方胸口上,发出一个闷闷的“嗯”。那人吃痛,手上的筹码掉了一半回到她脚边,叮叮当当在地板上跳。
“你干嘛!”阿葵立刻炸毛,转身一看,是刚才那个刺青男,手里还是那个黑小包。对方估计也愣了一愣,随即把脸拉下去:“跟你说话呢,借点筹码用用,懂不懂规矩?”
“我的规矩是你先赔我刚才那一下。”阿葵一步也不退,眼睛瞪得圆圆,“不然我就喊人。”
“喊谁?”刺青男冷笑,扯扯嘴角,“你监护人吗?”
“叫我。”十八慢吞吞站出来,站位比阿葵靠前半步,挡住了那人半个身位。她的声音不高,可每个字都像压着一点铁,“她借我钱玩,你要借,先写借条。”
刺青男看了她一眼,眼里那点买彩票没中似的烦躁明显压了压。他上下打量了十八两眼,最后“啧”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几枚散落的筹码,退了半步,像是打算就此作罢。可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朝阿葵吐了句脏话,拿肩膀撞了一下人群,朝那道红绒帘的方向去了。
“看吧。”十八说,“不惹麻烦,麻烦也会自己走过来。”
“他包里一定装了什么东西。”阿葵捡起自己的筹码,嘴上仍旧不爽,“硌得人疼死了。”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十八把墨镜往上顶了顶,眼角的弧线浅得像口水波,“但那一天不一定是今天。今天你是来输赢的,不是来找死的。”
“谁找死了。”阿葵咕哝,心里那口气却又慢慢顺回去。她把筹码装进袋子,像把一个不听话的小怪物塞进笼子里,拍了拍,“我、我去洗手间一下。”
“我在这等你。”十八点头,靠在一根立柱旁,指尖无聊地敲着柱面,节奏轻慢。
洗手间的门口挂着一盏小小的玻璃灯,光是冷白的,照得墙砖像没洗干净的牙。阿葵在水龙头边用力搓手,手背上刚才被包角刮过的地方起了一道红,水一冲就更红了。她低头看了看,忽然想起刚才那阵药水味——那不是普通药水,是更像消毒剂的东西,刺鼻,干净得近乎刻意。她抬头照镜子,镜子里是个脸红红、头发有点乱的小鬼,眼睛里闪着比灯更亮的光。她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突然冲镜子咧嘴:“别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给镜子里的她,还是给那道帘子后头那股味道。
她从洗手间出来,走回转盘那边,想找十八,结果刚走两步,余光里就看见红绒帘子被人从里面轻轻撩开了一指宽,又很快落下。那一秒,她看见一个人影——瘦、直,像一根新擦过油的金属杆;又看见某种反光,像是什么金属盒子的边角在灯下闪了一下;再接着,一只手伸出来把帘子压住,这只手戴手套,指尖不厚,却在按帘子时露出一点点颤,像是手里刚从冰箱里拿过什么冷的东西。帘子落下,味道似乎更明显了一点,像那种医院走廊尽头开门前的风。
“你看什么呢?”十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已经走到她的肩后,“想走了?”
“……嗯。”阿葵回过神,“走吧。”
“你还想玩?”十八问。
“想。”阿葵答,“但今天算了。”她把袋子系紧了一个结,又打了一个死结,像把自己心里的那点上头用绳子勒回去,“我把钱留到下次,再来。”
十八看着她系结的手,笑:“学聪明了。”
“我一直很聪明。”阿葵强调,“只是偶尔……过敏。”她指了指空气,做了个吸鼻子的夸张动作,“这儿粉尘太大。”
“粉尘会让你输。”十八摊手,“空气不站在任何人那边。”
“那就让它站在我这边。”阿葵把袋子往怀里一揣,整个人轻了半斤似的,“我今天就当来打卡了。你看——”她回头望一眼那一排排赌桌,一眼望去灯光、筹码、笑声都像被风揉成一幅流动的图,“——我记住了。”
“记住干嘛。”
“回去做梦。”阿葵说,“梦里我能赢三座山!”
十八终于没忍住笑出声:“你这脑袋瓜子里到底都住了点什么啊。”
“要你管。”阿葵哼哼,两人肩并肩往外走,穿过喧哗的人群,又回到那条昏暗的走廊。走廊尽头的霓虹牌子还在闪,“幸运之门”的“运”字时有时无,像个爱打瞌睡的眼皮。阿葵回头看了一眼,朝它做了个鬼脸,心里却说不清是轻松还是空落,像喝了冰水之后打出来的一个小嗝。
门外的风比里面干净一点,夹着潮味,但解渴。阿葵把袋子抱在胸前,忽然步子慢下来,低声问:“十八,你刚才为什么挡我?”
“挡你什么时候?”十八把墨镜摘下来,别在头发上,眼睛在昏黄路灯下亮了一下。
“他撞我那会儿。”阿葵说,“你不用挡我的。”
“哦。”十八想了想,“可能就是习惯吧。看到小鬼要摔倒,手自己就伸出去了。”她耸耸肩,“别多想。你要真想学怎么不摔倒,下次我带你去看更大的场子。那地方,连站稳都得花钱。”
“更大的?”阿葵眼睛又亮了一瞬,随后像是想到什么,又垂下来一点,“那……那道帘子后面,算更大吗?”
“算。”十八说,“但不是‘你’的更大。”
“为什么不是我的?”阿葵不服气,鼓起腮帮子,“我也能走过去。”
“你当然能走过去。”十八停下来,半跪在她面前,认真看她,“可是走过去之后你就得直着走回来。你懂不懂?有些东西你一弯腰,别人就知道你身上好掏东西。”
阿葵沉默了一秒,忽然又笑:“你怎么又像在教育我?”
“你不是让我‘借钱’吗?我现在可是你的债主,不能当你监护人吗?”十八站起来,又把手插进口袋里,“我现在索性把监护人的戏演足。”
“切。”阿葵把脸转开,慢慢地把刚才那点上头压成一个轻飘飘的叹气,“行吧,监护人。今天我听你的。”
她们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巷子里贴墙走的风把地上的纸片吹得“哗啦啦”响,墙皮依旧脱落,像落屑的鱼鳞。光映广场方向的灯火在远处聚成一团暖色,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阿葵把袋子拍了拍,袋子里头安安分分,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她忽然很想吃点甜的,哪怕是难喝的无糖茶奶也行,于是她挽住十八的胳膊,半真半假地撒娇:“回去路上请我喝茶奶啦。”
“你赢了请我才对。”十八说。
“我赢了的那一口被转盘吐回去了。”阿葵理直气壮,“所以现在理论上是你欠我。”
“你这数学是谁教的?”十八笑着摇头,还是带她往街角的灯光亮处去,“走吧走吧,甜的东西会让你觉得自己没输。”
“我没输。”阿葵强调,“我只是暂时把运气寄存在他们那儿。明天——”她顿了一顿,改口,“下次我就去拿回来。”
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啪地把手伸进兜里,转身冲十八咧嘴一笑:“对了——刚才那家伙撞我的时候,我可没白吃亏。”
她摊开手心,几枚皱巴巴的零钱叮叮当当落出来,还有一张卷成条的旧纸币,像是随手揣进兜里的战利品。
“你……”十八愣了一瞬,随即笑得直摇头,“小鬼,你这是赌输了不算,改行去当贼了?”
阿葵昂起下巴:“哼,这叫战术转型!至少今晚,我没净输。”
她说完自己都先笑出来,笑得像夜风一样轻快,眼睛里还闪着点坏水。
她没再回头看那道红绒帘,也没再去闻那股奇怪的味道。她把今晚的记忆装进另一只看不见的袋子,打了个结,又打了一个。她知道自己把它们都藏好了,藏在一个连做梦也够不到的地方,等到哪天需要的时候再打开。
街口的灯比赌场的灯要清清白白一些,连影子都站得笔直。她走在灯下,忽然觉得脚步比刚才稳了很多。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一张被汗浸过边角的纸——是十八塞回来的一张小额筹码券,可能是她没注意掉在桌边的,那张小券已经被折成了一个四角星。
“你什么时候——”
“刚才你在洗手间。”十八说,“别问我为什么留着。给你拿着,留个纪念。”
“纪念什么?”
“纪念你今天在大场子里没哭。”十八笑,“这件事,很值得。”
阿葵“哼”了一声,把四角星塞进另一只口袋里,那里已经有她私藏的、没用的小东西:一截路牌上撕下来的警示贴、一个零钱兜上的脱线扣子、一张被她写了乱七八糟心愿的小纸片。她走着走着忽然很满意地仰了仰头,像只偷到糖的小兽,眼里亮起了一条细细的光。她在心里悄悄说:下次。
风从巷子里吹过来,吹乱了几根碎发,又把潮味吹淡了些。远处有人在叫卖夜宵,油锅里“呲啦”一声,热气直往夜里冒。阿葵脚步更快了一点,恨不得一口把那个味道吞下去。她今晚没赢也没输,她只是把心里一个从来没有、却一直想要的“东西”摸清楚了,知道它大概在哪个角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次被它勾着走。
她拽拽十八的袖子:“监护人,我突然又觉得——”
“嗯?”
“——我其实特别乖。”
“你乖?”十八被她逗笑了,“你要是算乖,那赌场就得是正规娱乐场所。”
“那也行啊。”阿葵眨眨眼,“那我就能光明长大地把所有筹码都赢过来了!”
“想得美。”十八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快走,茶奶店要关门了。”
“那快点快点快点!”阿葵把袋子抱得更紧,往前小跑了两步,又回头朝十八做了个鬼脸,“我今天还要加珍珠。”
“你加的是运气不是珍珠。”十八慢悠悠地跟上,“小鬼,记得付钱。”
“我有本票呀!”阿葵得意地晃晃手,“在你那里!”
“……我真是欠你的。”十八轻轻叹了口气,但语气里却带着一点软,“走吧。”
她们并肩消失在街口的光里,身影被拉得很长又很薄,像两条在风里摆动的细带。赌场的声音在身后渐渐收缩成一团小小的噪点,最后被夜色一口吞了。阿葵没有回头,她把“下次”的两个字含在嘴里,像含着一颗没化开的糖,一路化一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