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楠被内侍引着上前时,月白色的裙裾在金砖地面上扫过,留下一道浅淡的弧痕。
她步履从容得不像个要面见天子的无名女子,鬓边斜插的银质海棠簪随着动作轻晃,细碎的流苏扫过颈侧,带起微不可察的痒意。
她对着龙椅浅浅一福,未等皇帝发问,苏楠已抬眸看向国师枫笛,声音清冽如碎冰撞玉。
“不知国师想奏何曲?”
枫笛指尖轻抚过腰间玉笛,那玉笛通体温润,笛尾雕刻的云纹在殿中烛火下流转着暗光。
他眸色幽深,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便以《寿春朝》为引吧。”
这曲子是宫廷贺寿常用的,却因转音繁复,极考伴奏者的功底。
满殿文武屏息观望,檐角悬挂的鎏金宫灯轻轻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朱红柱上,忽明忽暗。
连太子墨以恒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他握着玉带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只知苏楠应会些乐器,却不知她竟敢接枫笛的招,
那可是连宫廷乐师都忌惮三分的对手。
苏楠却似毫不在意,走到殿角早已备好的古筝前坐下。
琴身是上好的老桐木,琴尾刻着极小的“松雪”二字,琴凳上铺着软垫,绣着暗纹的缠枝莲。
指尖落弦的刹那,一声清越如泉的音浪漫开,像山涧里的第一缕晨光落在水面,竟压过了殿内所有私语。
她不按常理起调,反倒以一串急促的泛音破题,
琴弦震颤的力道让琴身都微微发颤,像是春溪破冰时碎裂的脆响,
瞬间与枫笛随后响起的笛音缠在了一起。
墨程握着茶杯的指节泛白,青瓷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沿滑落,滴在浅蓝色的袍角,洇出一小片深色。
可她越是从容,他心头的不安就越重——这分明是苏氏一族传下来的“惊鸿调”变奏!
那独特的“凤点头”指法,是苏家祖辈独创的技艺,
她就不怕被认出来?
苏楠当然知道,
当时阿姐苏忆教她时,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琴弦上,
阿姐的声音带着哽咽,
“阿楠,这技法是苏家的根,却也可能是催命符,万不能在众人前显露,小心为上!”
可她此刻偏要这么做!
指尖在琴弦上翻飞,腕间的红绳随着动作轻响,像在为她的决意伴奏。
二皇子墨清辞也听出来了,他执扇的手顿在半空,扇面上的“春江图”被他看得模糊。
这小姑娘藏在眼底的倔强,倒比殿外的日光还要烈。
真是大胆!有趣!
笛声陡然拔高,如鹰击长空时振翅的锐鸣,尾音里带着破风的呼啸。
苏楠手腕翻转,琴弦上立时涌出铺天盖地的金戈之声,那音浪重重叠叠,像是千军万马踏过雪地,竟将笛音的凌厉生生接住,转而化作百鸟朝凤的祥和。
两种截然不同的曲风在她指下交融,泛音时如檐角风铃轻响,重音处似战鼓擂动,既显贺寿的喜庆,又藏着不容小觑的锋芒。
皇帝看得抚掌大笑,龙椅上的明黄色流苏剧烈晃动。
“好!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
枫笛吹奏的指法渐渐变了,左手按孔的力度加重,指腹泛出青白,笛音里悄悄渗进一丝冷冽,像是深秋的寒风卷着碎雪,在试探什么。
苏楠睫毛微颤,长睫如蝶翼般轻扇,尾音忽然一转,弹出几个极轻的颤音。
那旋律隐晦得只有懂行的人能听出——正是苏氏被灭门前,常于家宴上弹奏的《归燕辞》片段,那是她十岁生辰时,阿姐手把手教她的调子。
墨程猛地抬头,琉璃盏从手中滑落,在金砖上摔得粉碎,茶水溅湿了他的靴面。
他正对上苏楠转过来的目光,她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梨涡浅浅,眼神清亮得像淬了火的琉璃。
像是在说:
你看,我不仅敢,我还能让他们都记起来。
而枫笛的笛音,在那几个颤音后,竟有了瞬间的凝滞。
他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归燕辞》的尾音……
他曾在苏氏书房的旧谱上见过,墨迹都已泛黄。
“她真当是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