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八七年的秋天，媒婆只说他在国营厂“坐办公室，清闲体面”。初见时，他穿着洗得发皱的旧工装，靠在筒子楼斑驳的墙边，眼神有点散，看着确实不像卖力气的。我那时还想，这人看着吊儿郎当，怕是不太上进。

早上我醒时，小煤炉上总是温着金黄的粥，他出门“上班”前，连我当天要穿的衣裳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他话少，只会硬邦邦地叮嘱：“别乱跑，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晚上他揣着皱巴巴的票子回家，那身蓝布工装上总沾着灰扑扑的印子和洗不净的机油味。我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他顺势把钱塞进我手里，嘴角扯出个笑：“今天报表写得多，厂长特地奖的。过阵子天凉了，给你扯块呢子料做新外套。”

我摸到他掌心又厚又硬的茧子，嘟囔着：“坐办公室抄报表，怎么手比拉板车的还糙？”

他眼神闪烁一下，含糊地“嗯”了声，随即就用那带着茧子的大手捧住我的脸，不由分说地亲下来。力气大得我挣不开，只能红着脸由他去，心里那点疑惑，也被他滚烫的体温熨帖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直到那天。

我惦着他胃不好，特意炖了汤，用棉套包着饭盒，想去厂里给他送午饭。按照他平时说的“办公区”找去，却撞见一副完全陌生的场景——

废弃仓库后面，他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蜿蜒的旧疤和紧绷的肌肉线条，正和几个面相粗糙的汉子一起，把沉重的铁箱子往板车上搬。他喉结滚动，粗哑着嗓子指挥着，额角青筋都迸出来。那样子，哪还有半分“文职”的影子？

我手里的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马嘉祺！”我声音发颤，“你骗我！这……这活多累啊！你是不是嫌我娇气，连实话都不肯跟我说？”

他猛地回头，看见我，脸上的凶狠瞬间变成慌乱，想过来拉我，却被我狠狠甩开。

“不是……媳妇，你听我说，我……”他嘴笨，翻来覆去就是那句，“我怕你担心……”

我眼泪涌了出来，转身就跑回了家。

冷战开始了。

第一天，我把他所有东西都扔到了外屋。他蹲在厨房门口，一言不发地剥了一下午花生，剥了满满一簸箕，偷偷放在主屋桌子边缘。我看都没看，直接给他掀到了门外。他默默蹲下去，一颗一颗捡起来，继续剥。

第二天，他不知从哪弄来半只老母鸡，炖了金黄喷香的汤端到我面前，语气还是硬邦邦的：“补补身子。” 我不喝，他就端着那碗汤，蹲在床边，直到汤凉透，再端去热，热好了又端来，反复了三次。

第三天夜里，我起夜，看见他坐在外屋冰凉的门槛上，连那身脏工装都没脱。手里攥着一条我刚开始学织毛衣时织坏了的、歪歪扭扭的毛线围巾。听见我的动静，他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红得吓人。

“媳妇，”他声音哑得厉害，“我没干啥坏事，就是……就是想多挣点。让你不用碰凉水，不用闻煤烟味……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月光照在他开裂的手指上，工装领口磨得起了一圈毛边。我看着这个把“我养你”当成信念，自己啃冷馒头也要给我买雪花膏的男人，心里筑起的堤坝轰然倒塌。

我猛地扑过去，拳头砸在他硬邦邦的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你也不能骗我……呜……”

他浑身一僵，随即用尽力气把我箍进怀里，力道大得我骨头都发疼，像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以后啥都告诉你，”他把脸埋在我颈窝，湿热的气息烫着我，“再也不骗你了。” 他顿了顿，又执拗地补了一句，带着不容商量的横劲儿：“但煤炉还是我烧，你别沾凉水。”

家里的暖壶永远是满的，我的雪花膏罐子从没空过。其实我知道吵架后他不敢轻易碰我，却总在我睡着时，轻轻把我露在外面的脚丫子塞回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