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年的冬天,媒人把我领到马嘉祺面前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站在筒子楼走廊的穿堂风里,话很少,问一句答一句,看着老实,甚至有些木讷。爹娘说,这是端铁饭碗的,厂里坐办公室的文职,清闲,稳妥。
过起日子来,他确实“稳妥”。每天准时下班,灰扑扑的工装口袋里,总揣着点东西——有时是油纸包着、还烫手的糖炒栗子,有时是一罐新出的、香喷喷的万紫千红雪花膏。家里买煤、扛粮、修修补补的力气活,他全包了,连煤炉子都不让我靠近,把我养得十指纤细,肌肤在白日里也透着光,与筒子楼里其他围着锅台转、被烟火气熏得粗糙的媳妇们格格不入。
我满足于这样的小日子,只觉得自家男人虽然话少,但知道疼人,还有点小门路,总能弄到些紧俏东西。对他偶尔的晚归,工装上蹭的灰,还有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他解释说“仓库返潮,抽烟驱味”的淡淡烟味,我虽有疑惑,却总被他几句“帮仓库搬了点货”、“不小心磕了一下”轻易带过。我的心像浸在温吞水里,简单而温暖。
直到那次,我因为他连续几天深夜才回,身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他吵了一架。委屈、害怕、各种说不清的困惑涌上心头,我冲动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想先回娘家冷静一下。
那晚,他回来得格外早。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屋里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和那个放在床脚的包袱。他没说话,眼神沉静地扫过我红肿的眼睛。就在我咬着唇,伸手去拎那个包袱时,手腕骤然一痛,被他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
“你干什么?”我疼得吸气,想挣脱,却撼动不了分毫。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拽回来,重重按在门板上,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那双平时看起来有些木讷的眼睛,此刻黑沉得像不见底的深潭,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骇人风暴。
“我再说一次,”他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哪儿也不准去。”
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马嘉祺。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他猛地低头,吻粗暴地落下来,带着惩罚性的啃咬,夺走我的呼吸,更像是在宣告绝对的所有权。直到我快要窒息,他才微微松开,额头抵着我的,喘息着,声音低沉到可怕:
“你是我马嘉祺的媳妇,这辈子都是。我的事,你少管。但你的人,必须在我身边。”
那种失控的强势,让我害怕得浑身发抖,可颤抖之余,我却隐隐触摸到了他强硬外壳下,那一丝几乎被碾碎的恐慌。
那次之后,日子看似恢复了常态。他下班更准时了,如果偶尔晚归,也必定托邻居捎个口信。而我渐渐发现,家附近似乎总有几个面生的“兄弟”不经意地路过,目光偶尔会扫过我们家门口。他依旧给我买最好的雪花膏,扯最时兴的料子,但家里的沉默变得比以前更浓重,他看我的眼神里,那种固执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专注,也更深了。
时间慢慢抚平了最初的恐惧。我冷静下来,开始串联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他偶尔彻夜不归后,家里突然宽裕的用度;他手臂上、后背上那些形状不规则、绝非“磕碰”能解释的旧伤新痕;还有街坊邻里,甚至厂里某些领导对他那种微妙的、带着点敬畏的疏离态度。
一个清晰的认知浮上水面:我这个看似寡言温吞、甚至有些木讷的丈夫,有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危险的世界。而他所有的“混账事”,他铤而走险在灰色地带里搏命,似乎都只为了一个最简单、也最偏执的目的——把我牢牢地护在他用危险换来的羽翼之下,给我他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在他带着一身湿冷和新的擦伤进门时,我挡住了他的去路,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发颤却清晰:“马嘉祺,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他身形顿住,雨水顺着他硬朗的下颌线滴落。他没有回避我的目光,也没有用花言巧语搪塞。沉默良久,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赤裸裸的现实。
“是,我干的活儿不干净。”他声音平静,却像钝刀子割肉,“倒腾票证,帮人平事,码头卸‘黑货’……什么都干。”
他往前走了一步,逼人的气势让我下意识后退,脊背抵上了冰凉的墙壁。
“但只有干这些,来钱才快。”他的眼神执拗,甚至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凶狠,“才能让你不吃苦,不愁嚼用,才能让你天天擦这香喷喷的雪花膏,顿顿吃精白面,不用像别家女人一样,去给人洗衣服把手泡烂!”
他盯着我,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钉进我心里:“你现在嫌脏?嫌我手黑?晚了!从你嫁给我马嘉祺那天起,你就得跟着我。好的,坏的,甜的,苦的,你这辈子都别想逃!”
预想中的愤怒和恐惧没有到来。我看着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眉骨上那道还在渗血的细痕,看着他工装领口磨得起毛的边,一股汹涌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所有情绪。
这个笨拙又偏执的男人,在用他唯一懂得的方式,为我撑起一片看似安稳的天。
我深吸一口气,主动走近他,抬起手,用指尖极轻地抚摸他眉骨上的伤疤,声音轻得像叹息:“马嘉祺,我不走了。”
他身体猛地一僵,像是没听清。
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定,带着哽咽:“我说,我不走了。但你要答应我,好好的,平平安安的。”
我看着他眼中瞬间崩裂出的不敢置信,继续说着,眼泪终于决堤:“嘉祺,我不要雪花膏,不吃白面,咱们好好的,踏踏实实的过日子,行不行?”
我的手指紧紧抓住他湿漉漉的、冰冷的工装前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把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摊开在他面前:
“我怕你受伤,怕你出事……你要是出了事,到时候,就没人……没人这么护着我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被哭声碾碎,含糊不清。
那一刻,他眼中所有的凶狠、执拗、暴戾,像被这句话彻底击溃,碎成齑粉。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然后伸出双臂,把我死死地、紧紧地按进他带着雨水湿气和淡淡血腥味的怀里,力道大得我几乎要窒息,骨头都发出细微的哀鸣。
所有的强硬外壳在此刻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个男人最原始的、失而复得的庆幸与后怕。他把脸深深埋在我颈窝,滚烫的液体毫无顾忌地灼烧着我的皮肤,一声沉重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承载了更多东西的叹息,在我耳边响起。
“好……”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沙哑得不成样子,“听你的……都听你的。”
窗外雨声淅沥,筒子楼里家家户户的灯光渐次熄灭。
后来,他手上的新伤渐渐少了,但那些旧茧依旧粗粝,是他过往的印记,也是他承诺改变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