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箱冷冻层散发的寒气像幽灵的吐息,缠绕在奥尔菲斯的小腿上。他半跪在敞开的冰箱门前,指尖悬在那些盛满童年碎片的冰格上方。玻璃弹珠在冰晶里折射出扭曲的彩虹,樱桃发卡的红漆剥落处凝结着细小的霜花,而那对陶瓷天使翅膀——去年盛夏他们在市集射击游戏赢得的战利品——此刻翼尖的裂痕被冰霜填补,如同被时间强行缝合的伤口。
“它们在冬眠。”爱丽丝的声音突然贴在耳后响起,带着布丁残留的甜糯气息。她赤脚踩在冰冷的瓷砖上,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却浑然不觉寒意。她挤到奥尔菲斯身边,金发扫过他的手臂,像一缕带着体温的阳光误入冰窖。她的手指径直探向最底层的冰格,挖出一块凝固着白色小雏菊标本的冰块。
奥尔菲斯记得这朵花。两年前他们徒步时,爱丽丝蹲在溪边,小心翼翼将它夹进诗集扉页,说这是“山野的耳语”。如今它被囚禁在零下十八度的晶莹棺椁里,花瓣边缘卷曲,如同无声的叹息。
爱丽丝将冰块贴在脸颊上,满足地喟叹一声。水珠顺着她下颌滑落,滴在奥尔菲斯的手背,烫得惊人。“要开茶会吗?”她忽然问,琥珀色的眼睛在冰箱照明灯下闪烁着孩童般跃跃欲试的光,却又在深处沉淀着某种奥尔菲斯无法解读的雾霭。
她不等回答,便抱着那块“雏菊冰晶”跑向客厅。奥尔菲斯的目光却被冰箱深处一隅吸引——一个被保鲜膜层层包裹的方形物体,边缘隐约透出不祥的猩红。他拨开挡在前面的制冰盒,指尖触到冰冷坚硬的表面。剥开层层塑料膜时,他的呼吸凝滞了。
那是一角残破的婚礼请柬。烫金的卷草花纹被冰霜侵蚀,模糊成蚯蚓状的污痕。残留的半行字迹还能辨认:“诚邀您见证奥尔菲斯先生与爱丽丝小姐…” 日期正是她失踪前一周。他们曾为请柬设计争执整夜,爱丽丝执意要用银杏叶压纹,最后妥协在边角印上小小的叶脉暗纹。此刻,冰霜正贪婪地啃噬着那片脆弱的金色叶脉。
翻转请柬,背面的字迹刺入眼帘。那是用干涸的黑色睫毛膏,在冰晶覆盖的硬卡纸上艰难书写的字迹,每个字母都带着挣扎的毛边:
「对不起 齿轮卡住了 童话书合上了」
奥尔菲斯的心脏像被那冰霜冻住,又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起爱丽丝发病初期,总在深夜惊醒,反复检查公寓门锁,喃喃着“齿轮在响”。他曾以为那是高烧呓语。
“奥尔菲斯!”客厅传来爱丽丝的呼唤,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清明的急切。
他攥紧那冰凉的请柬残片,棱角刺痛掌心。走进客厅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爱丽丝在地毯中央铺开她的蜡笔画——一张歪扭却色彩绚烂的野餐布。她将“雏菊冰晶”郑重放在中央,周围摆着冰箱里挖出的其他“藏品”:玻璃弹珠是“糖果”,樱桃发卡是“发簪公主”,天使翅膀斜倚在泰迪熊肩上。她甚至不知从哪里翻出两个迷你陶瓷茶杯,里面盛着融化的冰水,水面漂浮着细小的冰碴。
“坐呀,”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用的是她成年后主持读书会时那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但当奥尔菲斯依言坐下,她又瞬间变回那个缩在童话堡垒里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将一块边缘融化的“布丁月亮”(从冰箱另一格挖出的半冻布丁)推到他面前。
“吃月亮,就不会痛了。”她小声说,眼神却飘忽地掠过奥尔菲斯紧握的拳头,那里藏着冰封的请柬和道歉。
奥尔菲斯摊开手掌,让那块裹挟着过往承诺与破碎告解的冰躺在他温热的掌心。冰霜迅速融化,混着睫毛膏的黑色墨迹在请柬上晕染开来,像一滴巨大的、污浊的泪。“爱丽丝,”他声音沙哑,试图捕捉她游移的目光,“‘齿轮’是什么?什么合上了?”
爱丽丝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要去拿“雏菊冰晶”的手。她的视线胶着在那片融化的黑色泪痕上,琥珀色的瞳孔剧烈收缩,如同受惊的猫瞳。她开始无意识地啃咬指甲,珍珠白的甲油被啃得斑驳,露出底下脆弱的甲床。
“嘘…”她突然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侧耳倾听,神情专注得近乎诡异,“你听…八音盒…里面的小鸟…在哭…”
房间里只有冰箱压缩机遥远的嗡鸣和冰晶融化的细微滴答声。奥尔菲斯屏住呼吸,试图进入她的频率,捕捉那个只存在于她耳中的悲伤八音盒。
爱丽丝猛地扑向沙发角落,从一堆毛绒玩具底下抽出一个奥尔菲斯从未见过的、巴掌大的复古黄铜音乐盒。盒盖上雕刻着缠绕的玫瑰与荆棘,边缘已经氧化发黑。她颤抖着手指拧动发条。
生涩、走调的《致爱丽丝》旋律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像卡了沙砾的溪流。爱丽丝将音乐盒紧紧贴在耳边,蜷缩起身体,金发垂落遮住她的脸。“不是这个…不对…”她呜咽着,发条越拧越紧,扭曲的音符在空气中绷成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给我看看,爱丽丝。”奥尔菲斯伸出手,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接近一只随时会惊飞的蝶。
爱丽丝犹豫了,音乐盒在她紧握的双手间发烫。她的目光在奥尔菲斯的脸和音乐盒之间游移,最终,一丝熟悉的、属于那个图书馆里画着玫瑰窗的爱丽丝的脆弱信任,在她眼底闪过。她慢慢地将音乐盒递过去。
就在交接的瞬间,音乐盒底部一块松动的黄铜饰片突然脱落,“叮”一声掉在野餐布上。饰片下,露出一角折叠得极小的、被压得几乎透明的纸。
奥尔菲斯的心跳如擂鼓。他捡起饰片,轻轻撬开那隐蔽的夹层。里面藏着的,不是他预想中的诊疗记录或日记残页,而是一张用极细铅笔素描的、尚未完成的婚纱设计图。
画上的婚纱裙摆铺展如月光流淌,头纱边缘精细地描绘着他们约定的银杏叶脉络。但最刺目的是,画中模特的脸部被用力地、反复地涂抹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中心,用尖锐的笔触深深刻着几个小字,几乎要划破纸背:
「她不配」
爱丽丝发出一声短促的、动物般的哀鸣。她猛地抢过那张素描,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深深陷入纸中,仿佛要将那残酷的自我判决连同纸页一起捏碎。她不再看奥尔菲斯,只是将脸深深埋进泰迪熊蓬松却冰冷的绒毛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融化的冰水浸湿了蜡笔画的野餐布,绚烂的色彩开始晕染、流淌,像一场无声坍塌的彩虹。
奥尔菲斯伸出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覆上她颤抖的脊背。薄薄的衣料下,他能清晰地触摸到她凸起的脊椎骨节,如同荒漠中裸露的古老琴键。他掌心的温度,此刻是唯一能对抗那无边寒意的火种,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
冰箱深处,未被取出的其他冰格,仍在寂静中凝结着更多被冻结的时间与未诉的言语。而那张被泪水与冰水浸透的婚纱素描,在爱丽丝紧握的拳头里,正悄然改变着褶皱的纹路,像一颗被强行折叠、等待被重新展开解读的心。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