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菲斯是刻板的心理学教授,我是随性的插画师。
>他总说我扰乱他严谨的秩序:画笔散落他的讲稿,颜料蹭脏他的袖口。
>直到那个雨天,我们在旧书库撞见整墙盛放的杜鹃花。
>他忽然说:“爱丽丝,你像闯入黑白胶片里的金丝雀。”
>我拨开花枝大笑:“教授,命运早该让我在这里遇见你——”
>“在十八岁的杜鹃花丛下,我就该这样喊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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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图书馆深处那间旧书库,时光仿佛凝滞。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稀薄光柱里,无声地跳着永恒的圆舞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气味——是陈年纸张缓慢氧化散发出的微酸,是皮革封面被岁月烘烤出的暖香,又夹杂着一点来自遥远角落的、若有似无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上。这里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是奥尔菲斯最钟爱的地方,一座由纯粹知识与逻辑构筑的堡垒。
我,爱丽丝·德罗斯,却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划破了这片凝滞。我的画板靠在摇摇欲坠的书堆上,颜料盒大大咧咧地敞着口,挤出的钴蓝和镉红在调色盘上肆意流淌。画笔——那些饱蘸了色彩的“凶器”——横七竖八地躺在摊开的心理学大部头旁边,书页上印着严谨的术语和冰冷的图表。我正全神贯注,试图捕捉光线穿过尘埃时那瞬息万变的金色轨迹,笔尖在速写本上沙沙作响。
“爱丽丝。”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精准投掷的冰凌,瞬间冻结了笔尖的沙沙声。我抬起头。
奥尔菲斯教授就站在几步之外。棕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宽阔而冷峻的额头。棕黑色的眼睛藏在无框眼镜后面,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牢牢锁住我那支悬在书页上方、滴着翠绿色颜料的画笔。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衬衫,袖口紧扣,严谨得如同他书架上的分类标签。他周身散发的气场,是这座旧书库气味的具象化——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旧纸张微酸气息的秩序感。
“第几次了?”他语调平板,听不出情绪,但每一个音节都像用尺子量过般精确,“你的色彩,正在污染我的认知心理学。”
我的画笔最终落了下去,一滴鲜亮的翠绿,不偏不倚,晕染在书页角落里一个关于“行为主义刺激反应模型”的示意图上。那点绿色在严谨的黑白线条间显得突兀又生机勃勃。
“污染?”我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眸里跳跃着窗外漏进来的光,带着点无辜,又藏着狡黠,“教授,你不觉得这很‘格式塔’吗?完美的视觉完形,一点意外,打破单调,让理论活起来!” 我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尖划过那点绿色,“看,像不像春天突然钻进了你的实验报告?”
奥尔菲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唇线抿得更紧。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极有压迫感地走近,抽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毫无褶皱的深灰色手帕。他俯下身,动作近乎外科手术般精确,试图吸走那点“春天”。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袖口散发出极淡的雪松与旧书混合的气息。那专注的姿态,仿佛不是在擦拭一个颜料点,而是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籍。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棕色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又飞快地加速。为了掩饰这瞬间的失序,我故作轻松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库里显得格外清亮:“嘿,教授,你觉得灵魂的颜色是什么?普鲁士蓝?还是那不勒斯黄?”
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棕黑色的眸子透过镜片看向我,那里面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像在观察一个无法理解其行为逻辑的实验对象。“灵魂,”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是一个缺乏可证伪性的概念,德罗斯小姐。它无法被量化,更无法被赋予一个光谱上的波长。”
“噢,得了吧!”我夸张地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垂落的金色发梢,“你那些数据图表,能画出心跳加速时的眩晕感吗?能调出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暖金色吗?”我指了指他擦过的地方,那点翠绿虽然淡了,却留下一个柔和的印子,“你看,它留下了痕迹。就像感觉,来过,就不会彻底消失。”
他直起身,将那方沾染了绿色的手帕仔细折好,收进口袋,动作一丝不苟。“痕迹,可以被记录、分析、归类。”他语气依旧平淡,“但感觉本身,不过是神经递质和电信号共同演奏的短暂乐章。短暂,且容易产生认知偏差。”他目光扫过我散乱的画笔和敞开的颜料盒,“就像你制造的混乱,除了增加熵值,并无建设性意义。”
“熵值?”我挑眉,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琥珀色的眼底燃起小小的火焰,“那叫‘灵感’!没有混乱,哪来的新东西?”我故意用沾着群青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他放在旁边一摞整整齐齐打印稿的封面,留下一个微小的、深蓝色的指纹,“喏,给你的熵值一点…嗯…‘建设性的干扰’?”
奥尔菲斯的目光落在那枚清晰的蓝色指纹上,呼吸似乎停滞了半秒。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已经看穿了我所有强词夺理下细微的、难以言明的挑衅与试探。那目光让我心头一紧,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的群青蹭到了速写本的边缘。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再擦拭。他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毫无起伏的语调说:“你的‘干扰’,德罗斯小姐,其重复性和可预测性,已经让我开始怀疑其背后是否存在某种无意识的行为模式。”他顿了顿,棕黑色的眸子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研究的微光,“或许,值得设计一个简单的观察实验。”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属于他的、堆满了文件和书籍的角落。那背影挺拔、冷硬,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无声地宣告着这场小小的交锋里,他逻辑堡垒的不可侵犯。
旧书库巨大的雕花木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校园哥特式建筑的尖顶,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雨。风变得潮湿而阴冷,裹挟着泥土和树叶的气息,从窗棂的缝隙里硬挤进来,翻动着书页,也吹得我散落在画板边缘的几张草稿簌簌作响。
我赌气似的收拾着画笔,金属笔杆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片被奥尔菲斯统治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颜料盒“啪”地一声扣上,宣告着今日“熵值制造”的结束。抱着画板起身时,眼角余光瞥见他坐在角落那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后。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他微微低着头,棕色的发丝垂落额前一点,遮住了镜片后的眼神。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钢笔,在纸上流畅地移动,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那姿态,沉稳、内敛,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嘈杂都被那无形的逻辑屏障隔绝在外。一种奇异的、带着不甘的平静感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竟让这间被暮色和雨意侵袭的旧书库,显得格外安稳。
雨,终于落了下来。先是疏疏落落的几滴,试探性地敲打着古老的玻璃窗,发出“笃笃”的轻响。很快,雨势变大,密集的雨点连成线,织成幕,哗啦啦地冲刷着世界,将窗外的景物晕染成一片模糊而忧郁的水彩。书库里光线愈发昏暗,尘埃也仿佛被雨声惊扰,在昏黄的光柱里跳得更急。
奥尔菲斯终于停下笔,捏了捏眉心,站起身。他走到窗边,沉默地望着外面滂沱的雨幕。高大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寂寥,像一座被遗忘在雨中的孤岛。雨声单调地持续着,填补着书库里的寂静。
“看来,”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我们得等雨小些了。”他没有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抱着膝盖坐在窗下的矮书堆上,下巴抵着画板边缘,百无聊赖地用铅笔在速写本的空白页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雨声催眠般单调,空气里的霉味似乎更重了。就在意识有些朦胧的时候,奥尔菲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我记得……北面走廊尽头,那间废弃的期刊库?”他转过身,棕黑色的眼睛在昏暗中看向我,镜片反射着微弱的台灯光,“那里……或许有伞。”他顿了一下,补充道,“管理员提过一次。”
废弃的期刊库?这名字本身就带着探险的诱惑。我眼睛一亮,驱散了那点昏沉,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里亮了起来:“废弃期刊库?听起来像藏着宝藏!”我立刻跳起来,画板也忘了放,“走走走!探险总比干坐着强!”
奥尔菲斯似乎想说什么,大概是关于“安全条例”或者“未经许可不得进入非开放区域”,但看着我已然兴致勃勃地窜到门边的身影,他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对某种不可抗力妥协,拿起桌上的钥匙串,跟了上来。
通往期刊库的走廊异常幽深。天花板很高,悬挂着几盏老旧的、光线惨白的荧光灯管,其中几盏接触不良,发出令人不安的嗡嗡声,忽明忽灭地闪烁着,将我们拉长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墙壁上。空气是凝滞的,带着更浓郁的尘埃和纸张腐朽的味道,还有一种渗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感。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踏起细小的灰尘。
奥尔菲斯走在我前面半步,他的背影在闪烁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沉默而警惕。钥匙串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终于,他在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边缘的木门前停下。门上的绿色油漆剥落得很厉害,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门牌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期刊……库”的字样。门锁是那种老式的黄铜大锁,锁孔周围锈迹斑斑。
“就是这里。”他低声说,从钥匙串里挑出一把看起来最古老、铜绿最重的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一阵艰涩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皱着眉,手腕沉稳地用力转动。
“咔哒——”
一声沉闷的机括声响过,门,缓缓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比走廊里浓烈十倍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浓重的、陈年的纸张霉味,是木头在长期潮湿中腐朽的气息,还有一种……奇异的、被长久封存的植物的味道?冰冷、潮湿、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土腥气,瞬间灌满了我们的鼻腔。
门扉在奥尔菲斯手下,带着一种沉睡已久的沉重感,发出悠长的“吱呀”声,缓缓洞开。
光线,骤然涌入。
不是惨白的人造灯光,而是……一种汹涌的、带着生命质感的、惊心动魄的红色!
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色彩洪流冲击得几乎窒息。
待视觉适应,眼前的景象让我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这根本不是什么废弃的期刊库!这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密花园。巨大的空间里,原本应该堆满期刊架的地方,被一片极其茂盛的植物完全占据、覆盖、淹没。
是杜鹃花。
成千上万朵,不,或许是亿万朵的杜鹃花,正在这里疯狂地燃烧!
它们占据了整个视野。粗壮的、虬结的深褐色枝条,如同古老巨兽的血管脉络,从地面、从墙壁、甚至从天花板的裂缝中顽强地、霸道地攀爬出来,肆意伸展。在这些遒劲的枝干上,层层叠叠的绿叶厚重得近乎墨绿,形成一片深沉的底色。而在这浓得化不开的绿之上,是汹涌澎湃的花!
花朵是那样浓烈的红。不是娇嫩的粉,不是温和的橙,是纯粹到极致的、燃烧的、近乎带着血腥气却又无比壮丽的正红!大朵大朵的花,重重叠叠,挤挤挨挨,像无数凝固的火焰,像倾泻而下的红宝石瀑布,又像是大地深处奔涌而出的滚烫血液,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恣意喷薄!
光线,来自高处几扇从未注意过的、积满灰尘的巨大拱形玻璃窗。此刻,窗外灰暗的天光,被这无边无际的红色花海反复折射、映照,整个空间都弥漫在一片奇异的、流动的红晕之中。空气里,那浓烈的霉味和腐朽气息,竟被一种更霸道的、带着泥土芬芳和奇异甜香的花香所覆盖、所中和。这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带着一种令人晕眩的魔力。
寂静。只有雨点敲打高窗的单调声音,被这巨大的空间放大、回荡,反而更衬出此地令人屏息的死寂。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
我完全呆住了,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滚圆,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这片燃烧的、不真实的红色海洋。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画笔从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那细微的声响在这片宏大的寂静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奥尔菲斯就站在我身侧。他保持着推门的姿势,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化。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那层常年覆盖在他面容上的、冷静自持的冰壳,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片惊心动魄的红色花海狠狠击碎,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惊愕与茫然。他棕黑色的眼睛睁得极大,镜片也无法再遮挡其中翻涌的、近乎失神的震撼。那片燃烧的红色,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瞳孔深处,像投入深潭的火焰,点燃了某种被长久禁锢的东西。他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在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吞咽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