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片怒放的红上,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又像是在绝望地寻找一个合理的、符合他逻辑框架的解释。“封闭空间……光照不足……养分……这不符合任何植物生长模型……这是……非理性的……”
他喃喃自语,逻辑的堡垒在眼前这片纯粹感官的、不讲道理的、生命意志的绝对胜利面前,摇摇欲坠。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被那无形的花香牵引。他伸出手,指尖微颤,似乎想去触碰近旁一朵垂到他眼前的、碗口大的红色花朵,却又在即将触及时猛地停住,仿佛那火焰会灼伤他理性的皮肤。
就在这时,一片厚重的云层恰好被风撕裂开一道缝隙。一道金灿灿的、无比纯粹的阳光,如同舞台的聚光灯,猛然刺破高窗上厚厚的积尘,精准无比地倾泻而下,穿透层层叠叠的花枝与绿叶,直直地投射在我们站立的位置!
光芒骤然降临,带着雨后初晴的清新与灼热。我和奥尔菲斯,瞬间被笼罩在这道金色的光柱之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狂乱地舞动,如同金色的星屑。光,照亮了他脸上尚未褪去的震撼和一丝无措,也照亮了我眼中因极度激动而闪烁的水光。我们身上沾染的旧书库的阴冷和尘埃,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光线下无所遁形。
光芒同样照亮了离我们最近的那片花丛。浓密的花枝在光线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质感,深红色的花瓣边缘被镶上耀眼的金边,脉络清晰可见,饱含着蓬勃的生命汁液。花叶上凝聚的细小水珠,在阳光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如同散落的钻石。
就在这片被阳光和花朵点亮的寂静里,就在奥尔菲斯被那非理性的壮美冲击得心神摇曳、逻辑之墙出现巨大裂缝的瞬间——
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像电流一样贯穿了我的四肢百骸。它并非源于理性思考,而是来自灵魂深处某种更古老、更炽热的召唤。它让我猛地向前一步,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拨开挡在面前那几枝最是浓密、最是沉甸的杜鹃花枝!
花瓣和叶片带着凉意和湿漉漉的水汽,温柔地拂过我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细微的、痒痒的触感。浓郁得化不开的花香瞬间将我包裹。我仰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花影,直直地投向光柱中那个棕发棕眸、仍陷在巨大震动中的男人。胸腔里的那颗心,鼓噪得如同擂响的战鼓,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和狂喜。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花海中骤然响起,清亮、饱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像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力量,撞向高高的穹顶,撞向四壁沉默的红色花墙:
“教授!命运早该让我在这里遇见你——!”
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余音缠绕着花香,久久不散。
奥尔菲斯猛地一震,像是被这声音狠狠刺中了心脏。他倏然转头看向我,棕黑色的眼睛在金色光柱的照耀下,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浪潮——是未褪尽的震惊,是被这直白宣言冲击的愕然,是逻辑彻底崩塌后的茫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被强行从冰封深处唤醒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与灼热。那片倒映在他眼中的红色花海,仿佛瞬间燃烧得更加猛烈了。
我的笑容在阳光下灿烂地绽开,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酣畅淋漓。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一丝犹疑,只有纯粹的热望和宣告胜利般的骄傲。我微微歪着头,任由金色的发丝滑过肩头,声音里带着笑,却字字清晰,如同敲响宿命的钟磬:
“在十八岁的杜鹃花丛下,我就该这样喊醒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道金色的光柱,依旧执着地笼罩着我们,将飞舞的尘埃和近旁花瓣上的水珠照得晶莹剔透。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香,沉甸甸地悬浮在空气里。
奥尔菲斯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解除了咒语的雕像。他脸上所有属于“教授”的疏离、刻板、逻辑至上的冰冷面具,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剥落。棕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因震惊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反而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暗流所取代。那暗流滚烫,带着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灼热,几乎要冲破瞳孔的束缚。他看着我,目光不再是审视、分析,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掠夺性的专注,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见”眼前这个金发琥珀眸、周身洒满阳光和红杜鹃碎影的闯入者。
那目光像实质的火焰,烫得我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方才喊话的勇气似乎被这无声的注视抽走了一半。心跳如脱缰野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盖过了窗外残留的雨滴声。我下意识地微微侧开脸,想要避开那过于灼热的视线,指尖却不自觉地蜷起,揪住了沾着花粉和水汽的裙摆。
他动了。
没有言语,只是极其缓慢地、一步步向我走来。皮鞋踏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鼓面上。他走得很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近的力量感。高大的身影一点点侵入我的空间,将那道金色的光柱切割、压缩,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与旧书的气息,此刻强势地混合着霸道的杜鹃花香,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全新的压迫感。
他在距离我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镜片后根根分明的棕色睫毛,看清他微微滚动的喉结,看清他下颚线绷紧的弧度。那股灼热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迟疑,仿佛要去触碰什么易碎的幻梦。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最终,却没有落向我的脸颊或肩膀,而是伸向了我方才拨开花枝时,缠绕在我一缕金色发梢上的——
一片小小的、心形的杜鹃花瓣。
那花瓣沾着晶莹的水珠,鲜红欲滴,像一颗凝固的血珠,又像一颗燃烧的心,固执地缀在浅金色的发丝间。
他的指尖终于落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极其小心地捏住了那片柔软的花瓣。指腹不经意间蹭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密的、触电般的战栗,瞬间从耳尖蔓延至全身。
他取下花瓣,却没有丢弃。只是将它捏在指尖,低垂着眼帘,长久地凝视着。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那片小小的红色,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灼目。
旧书库的阴影仿佛彻底褪去,只有高窗外透进的阳光,为这满室浓烈的红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空气里悬浮的花粉颗粒,在光柱中旋转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精灵。奥尔菲斯指尖那片小小的花瓣,红得像一滴心头血,又像一团凝固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
他抬起眼。棕黑色的眼眸里,那片因我那句宣言而掀起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些许,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专注的东西。那目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冰冷的逻辑分析,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凝视,带着一种要将我灵魂深处的色彩也解析出来的专注。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最低音弦在共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寂静的空气里:
“爱丽丝……”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德罗斯小姐”。那简单的音节从他唇齿间逸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和温度。“你就像……”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精确的词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柔软的花瓣,“……一只不知畏惧的金丝雀,莽撞地撞进了……一部严谨、精密、却只有黑白灰三色的……古老胶片里。”
他的目光,从指尖的鲜红,移回到我的脸上,细细描摹着我的眉眼,最终定格在我琥珀色的眼眸深处。
“你的色彩……”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太具破坏性。”
最后一个词落下,并非指责,更像一声带着复杂情绪的喟叹。那喟叹里有无奈,有困惑,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破坏”所引诱的悸动。
我的脸颊依旧滚烫,心跳却在他这近乎剖白的比喻里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胀的、满溢胸腔的暖流。破坏性?是的,我就是要做那只撞碎他冰冷逻辑框架的金丝雀!我迎着他专注的目光,笑容重新在唇边绽放,带着属于爱丽丝·德罗斯特有的、不管不顾的明亮。
“破坏?”我微微歪着头,让阳光跳跃在金色的发梢,声音清亮,带着小小的挑衅,“教授,那叫‘唤醒’!”我伸出手,不是去碰他,而是指向我们周围这片无声燃烧的红色海洋,“看看这里!看看这些花!它们才不管什么模型、逻辑、封闭空间!它们只知道要开!要开到最盛!开到让整个世界都看见它们的颜色!”
我的指尖划过那些怒放的花朵,划过被阳光染成金红的枝叶,最后,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指向他,指向他手中那片小小的红心。
“就像我,奥尔菲斯。”第一次,我也叫出了他的名字,不再是那个冰冷的头衔,“我才不管你的数据、你的图表、你的黑白灰胶片!我就是要在这里!”我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固执,“在命运让我遇见你的地方——不管是这间废弃的书库,还是……”
我的话语顿住了。一个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明媚得刺眼的阳光,漫山遍野如烈火燎原的杜鹃花,同样浓烈得让人窒息的花香……还有一个模糊的、立于花海深处、背对着我的少年身影,棕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一股强烈的、宿命般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让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更深的执拗:
“还是……在十八岁的杜鹃花丛下!”
话音落下,仿佛有无形的回声在巨大的花海中震荡。那片被我拨开的花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光影在奥尔菲斯沉静的脸上明明灭灭。他沉默着,只是更深、更沉地看着我,指尖那片小小的红色花瓣,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攥在了掌心,鲜红的汁液,如同某种无声的宣告,悄然染红了他的指腹。
花瓣的汁液在奥尔菲斯干净的指腹上洇开,像一滴凝固的血,更像一枚滚烫的烙印。那片小小的红心,终究被他无声地攥紧,融进了掌心的纹路里。阳光在满室燃烧的杜鹃花上流淌,将每一片花瓣都淬炼成透明的火焰,空气里悬浮的金色尘埃,如同命运无声撒下的金粉。
我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看着眼前这个被我的色彩、我的宣言、我的存在彻底扰乱了精密世界的男人。他棕黑色的眼眸深处,那层坚冰裂开的缝隙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在苏醒,正在挣扎着破土而出。那不再是黑白胶片里的灰影,而是被金丝雀唤醒的、带着温度的、活生生的光。
拨开花枝,我早已喊醒了沉睡的命运。
在十八岁的杜鹃花丛下,我就在这里,而他的春天,注定要染上我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