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不断指责孩子,他们不会停止爱你,但会停止爱自己
>母亲在电话里说我的小说是垃圾时,爱丽丝正巧站在门外。
>她看见我掐着自己手腕,用疼痛对抗那些“没用的废物”“丢尽家族脸面”的咒骂。
>后来她总在雨天出现,带着热可可和无声的陪伴。
>直到那天母亲砸了我的旧钢琴:“这破琴就是你没出息的证明!”
>我颤抖着说:“妈妈,它是我唯一能呼吸的地方。”
>爱丽丝突然冲进来挡在钢琴前:“您每句指责都变成他抽打自己的鞭子——他快被您的爱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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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窗外织成一张铅灰色的网,沉重地笼罩着城市。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执拗的鼓点,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奥尔菲斯蜷缩的轮廓。他陷在沙发深处,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骨头,棕色的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前,遮住了那双此刻黯淡如熄灭炭火的棕黑色眼睛。
手机的扬声器被开到最大,放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里面传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穿空气,扎进他的耳膜。
“……奥尔菲斯,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还在写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垃圾!通篇都是自我沉溺的垃圾!”母亲的声音,即使隔着电流和数百公里的距离,依然锋利得能刮骨,“看看别人家的孩子!看看你堂兄!投资银行!你呢?抱着你那堆废纸做什么白日梦?家族的体面都被你丢尽了!没用的废物!”
“废物”这个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他猛地一颤,左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右手的手腕。指尖的力道大得惊人,深深陷进皮肉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他试图用这尖锐的、自造的疼痛,去抵御电话里那持续不断的、更庞大的撕裂感。手腕内侧的皮肤上,几道新旧交叠的暗红淤痕在昏暗中隐约可见。他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为自己辩解。那些指责早已内化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铅坠。
“你听见没有?奥尔菲斯!回答我!你永远都是这样,懦弱,无能!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轻微的敲门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打破了室内几乎凝固的窒息。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的试探,在母亲尖锐的咒骂背景音中,微弱得几乎被淹没。
奥尔菲斯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那双棕黑色的眼睛里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慌,如同受惊的鹿。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按掉电话,指尖却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几次滑开。最终,他胡乱抓起手机,狼狈地塞进沙发靠垫的缝隙里,徒劳地想用布料隔绝掉那可怕的声音。他几乎是弹跳起来,踉跄着冲向玄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平复脸上的狼狈和手腕上新鲜的掐痕,但指尖的冰冷和内心的翻江倒海根本无法掩饰。
他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仿佛将外面整个阴郁雨天的唯一一缕微光都带了进来。
爱丽丝。金色的长发被雨水打湿了些许,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线条优美的颈侧,像融化流淌的黄金。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而温润的光泽,像初秋暖阳穿透的蜜糖。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薄风衣,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雨渍,手里小心地捧着一个印着附近咖啡馆Logo的纸袋,袋口隐隐冒出热气。雨水顺着她小巧的伞尖滴落,在门口的地砖上迅速汇成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似乎被奥尔菲斯脸上未及完全掩藏的苍白和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惊了一下。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极其短暂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扫过他那只垂在身侧、指痕未消的手腕。她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奥…奥尔菲斯?”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雨水的微凉气息,又有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盖过了沙发缝隙里传出的、被闷住的、母亲那依旧不依不饶的尖锐尾音。
奥尔菲斯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液直冲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把那只带着掐痕的手往身后藏,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
“爱…爱丽丝?你怎么…来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爱丽丝的目光很快从他脸上移开,落回到手中的纸袋上,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痛楚只是他的错觉。她抬起脸,嘴角努力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那笑容像透过厚重云层艰难挤下的一线微弱阳光。
“外面雨太大了,”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柔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坦然,“正好路过,想起你说过喜欢‘橡树’的榛子热可可。就想…给你带一杯。”她将手中的纸袋往前递了递,那温热的气息透过纸袋,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玄关顶灯的光线柔和地洒下,清晰地映照出她卷翘睫毛上沾染的细小水珠,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那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不再是纯粹的疑问或惊讶,而是一种无声的、沉静的接纳。
沙发深处,那被粗暴塞入的手机,母亲的声音还在固执地嗡嗡作响,像一群不散的毒蜂,在角落里持续释放着无形的毒液。每一个模糊不清的词语,都在拉扯着奥尔菲斯紧绷的神经。
爱丽丝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那令人不适的背景音。她的视线坦然地迎着他,没有丝毫探究的逼迫,只有温和的等待。她甚至还微微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姿态自然得就像只是在一个普通的雨天拜访一位普通的朋友。
奥尔菲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堵在胸腔里那团冰冷沉重的、名为羞耻和痛苦的东西,在她平静的目光下,竟奇异地松动了一丝缝隙。他侧过身,动作有些滞涩地让开通道。
“请…请进。”他低声说,声音依旧干涩,却不再那么紧绷。
爱丽丝走了进来,脱下沾了雨水的外套挂在门边的衣架上,动作从容。她自然地走向小厨房,仿佛来过许多次一样熟悉,拿出两个干净的马克杯,将纸袋里那杯滚烫的、散发着浓郁榛果香气的热可可倒出来。深褐色的液体注入白瓷杯中,袅袅的热气盘旋而上。
“给。”她将其中一杯递给他,指尖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他的手背。那一点温热,带着可可的甜香,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瞬间传递过来。
奥尔菲斯双手接过杯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熨帖着他冰冷的手指,一直蔓延到僵硬的手腕。他低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漩涡,浓郁的可可香气混着榛果的暖甜,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奇异地中和了房间里残留的硝烟味和心头的苦涩。沙发缝隙里,那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不知何时终于彻底消失了,留下一种近乎耳鸣的寂静。
他捧着杯子,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与爱丽丝之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两人一时无话,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雨声单调的喧嚣和可可热气氤氲的细微声响。奥尔菲斯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笨拙却真实的慰藉。
“你…没带伞?”奥尔菲斯终于找到一个安全的话题,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一些。
爱丽丝捧着杯子,琥珀色的眼眸抬起,看向窗外滂沱的雨幕。“嗯,出门时还好好的,走到一半就突然下大了。”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不过也好,正好有理由来避避雨,顺便监督你把这杯喝完。‘橡树’的老板说,凉了风味就差了。”
她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刚才在门口撞破的那一幕惊惶与痛苦,只是雨幕中一个模糊的倒影,早已被冲刷干净。她甚至没有问他一句关于电话的事,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好奇或同情。这种刻意的“忽略”,像一层柔软的缓冲垫,让奥尔菲斯紧绷的心防一点点松懈下来。
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似乎不再那么刺耳,变成了模糊的背景白噪音。
爱丽丝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客厅。很整洁,甚至整洁得有些过分。书架上的书按照高矮和颜色严格排列;茶几上的几本杂志边缘对齐,分毫不差;连遥控器都端正地放在固定的位置。她的视线最后落在角落里,那里盖着一块深灰色的绒布,布料的边缘垂落,隐约勾勒出一件大型物品的方正轮廓。
“那是什么?”她好奇地抬了抬下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灯光。
奥尔菲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到角落,手指有些迟疑地捏住了绒布的一角。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某种勇气,才轻轻地将布掀开。
一架旧钢琴显露出来。深棕色的木质琴身,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有些黯淡,边缘处漆面有几处细微的剥落,露出底下浅色的木纹。琴盖紧闭着,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是我母亲的,”奥尔菲斯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盖上的一道细长划痕,指腹沾染了一点微尘,“小时候…逼我学的。她希望家里能有个‘拿得出手’的体面才艺。”
爱丽丝也走了过来,站在钢琴旁。她能闻到木头、灰尘和陈旧绒布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她的目光落在他抚摸着琴盖的手指上,那指节修长,本是天生适合弹琴的手。
“现在…不弹了吗?”她轻声问。
奥尔菲斯的指尖在琴盖冰冷的漆面上顿住。他微微垂下头,棕黑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像坠入深潭的石子。“很久没碰了。”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而勉强,“弹不好。弹错一个音,或者节奏不稳,她都会…很生气。她说这琴放在我这里,只是…浪费。” 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是证明我没出息的摆设。”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爱丽丝的目光从黯淡的琴身移到他低垂的侧脸上,那上面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她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旧钢琴沉默的轮廓和他同样沉默的身影。那杯热可可的暖意,似乎在这一刻被角落里散发的陈旧寒意抵消了大半。
自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后,爱丽丝仿佛掌握了一种奇特的、关于雨天的预言术。每当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城市天际线,空气变得潮湿凝重,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奥尔菲斯公寓的门铃,总会在第一滴雨水敲打窗棂之前,或者雨势正酣之时,适时地响起。
她从不空手而来。有时是“橡树”那标志性的、印着橡果图案的纸杯,里面盛着滚烫的榛子热可可;有时是街角那家老面包房新鲜出炉的、外壳酥脆内里柔软的牛角包,散发着黄油的暖香;有时甚至只是她自己烤的、形状不太规整但甜度刚好的小饼干,用朴素的牛皮纸袋装着。
她来了,便安静地坐下。有时窝在沙发里看一本诗集,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是房间里唯一的伴奏;有时只是望着窗外连绵的雨线发呆,侧脸在雨光中显得沉静而柔和。她很少刻意找话题,只是让一种无声的、却异常坚实的陪伴感,像温水一样慢慢充盈整个空间。
奥尔菲斯起初依旧局促。他会在她面前下意识地整理桌面,把散落的稿纸边缘对齐,把笔按照长短顺序插进笔筒。他会为她倒水,然后发现水杯的把手没有朝向同一个角度时,手指会神经质地微微抽动一下,最终强忍着没有去调整。他甚至会为自己偶尔不小心碰掉一张稿纸而立刻道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对不起。”又一次,他不小心碰掉了茶几上的一张写满潦草字迹的废稿。他迅速弯腰捡起,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爱丽丝从手中的书页上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丝温和的无奈。“奥尔菲斯,”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只是一张纸掉在地上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纸必须永远待在桌子上,或者杯子把手必须指向正南。”
奥尔菲斯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稿纸,怔在原地。她的语气没有责备,甚至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戳破了他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某种紧绷的秩序感。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平静的、带着一丝包容的笑意,胸腔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发出了一声细微的碎裂声。他慢慢松开了紧捏着稿纸的手,任由它落在桌上,不再试图将它抚平。
窗外的雨声哗哗作响。爱丽丝重新低下头看书。奥尔菲斯也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这一次,他拿起笔时,感觉指尖的僵硬似乎缓解了那么一丝丝。
咖啡馆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腻的糕点气息。临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照进来,在铺着格子桌布的小圆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爱丽丝用小银匙轻轻搅动着面前的拿铁,奶泡在褐色的液体表面旋转出小小的漩涡。奥尔菲斯坐在她对面,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美式。他正低声讲述着刚构思好的一个小说片段,关于一个在午夜图书馆里游荡的、寻找失落记忆的幽灵。他的语速不快,带着点谨慎的斟酌,但那双棕黑色的眼睛在叙述时,会短暂地焕发出一种专注而明亮的光彩,像深潭里偶然被阳光照亮的水纹。
“……然后,那本没有名字的书自己翻开了,泛黄的纸页上,浮现出的不是文字,而是……”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