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寒冷是最难熬的。阿登森林的冬天，冷得能冻碎骨头。药品永远不够，绷带需要反复清洗消毒。伤员源源不断，呻吟声、呼喊声……还有无休止的炮火轰鸣。”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奥尔菲斯却能从那份平静之下，感受到一种深沉的、被时间打磨过的痛楚。“最难的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那种……面对生命在眼前流逝，而你拼尽全力却依旧无能为力的感觉。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士兵……”她顿住了，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奥尔菲斯感到喉咙发堵。他脑海中那些关于“金发甜心”的刻板标签——轻浮、虚荣、头脑空空——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亵渎。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穿着洁净白裙、气质沉静的年轻女子，曾在那个人间地狱里，用她或许也曾娇嫩的手，去清洗带血的绷带，去按住喷涌的伤口，去面对死亡最狰狞的面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套简单粗暴的归类法，是多么的傲慢与无知。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您……很勇敢。”
她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骄傲，只有一丝淡淡的、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不是勇敢，先生。只是……别无选择。当你在那里，面对他们，你就必须做点什么。”她合上了那本厚重的相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划过，“那段经历让我明白了很多事。关于生命的脆弱，关于责任的重量，也关于……一个人真正的价值，绝不在外表或标签之下。”
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再次看向他，目光清澈而直接。“就像您，奥尔菲斯先生，”她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后来才想起，可能是侍者老约翰告诉她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习惯用‘金发’来定义一个陌生人，用‘甜心’来概括一种您并不了解的人生。这或许是一种思考的捷径，但也是最容易让人迷失的歧路。”
奥尔菲斯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愧，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杯早已失去温度的咖啡。杯底残留的深褐色液体，倒映着他此刻困窘的脸。他无言以对。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伦敦的雨季，似乎没有尽头。天空像一个巨大的、湿透了的灰色抹布，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头顶。这一天，雨下得格外暴烈，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箭，疯狂地抽打着“渡鸦之巢”的玻璃窗，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窗外的世界彻底模糊了，路灯的光晕在湍急的水流中扭曲变形，像一只只绝望的眼睛。
奥尔菲斯坐在他的老位置，面前摊着那本《存在与时间》，书页却久久未曾翻动。他心绪不宁，像被窗外狂暴的天气搅乱了心神。咖啡馆里人很少，空气湿冷而凝滞。他下意识地望向那个角落——她不在。那个位置空着，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小圆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寂寥。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悄然爬上心头，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端起咖啡杯，才发现里面的液体早已冰冷刺骨，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一直渗到心底。
就在这时，橡木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强劲的冷风和雨水的腥气。她走了进来，动作有些急促。那把米白色的伞湿透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在她脚边迅速汇成一小滩。她的金发也有些凌乱，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米白色的连衣裙下摆也溅上了深色的泥点。然而，她的神情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带着一种完成重要任务后的沉静。她径直走向自己的位置，将湿透的伞小心地靠在桌脚，然后从那个皮质提包里取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书——是波伏娃的《第二性》。
侍者老约翰立刻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关切地低声询问了几句。她微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便坐下来，解开油布，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宝。她很快沉浸其中，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周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窗外的狂风骤雨和咖啡馆内的湿冷。
奥尔菲斯远远地看着她。雨水顺着她发梢滴落，在她肩头的布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偶尔抬手将一缕不听话的湿发别到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截白皙的脖颈。她阅读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不是在阅读文字，而是在与一个伟大的灵魂进行一场庄重的对话。她身上那种沉静的力量，那种在狂风暴雨中依然保持内核稳定的气质，像一道无声的光，穿透了咖啡馆的昏暗，也穿透了奥尔菲斯心中那层厚厚的、名为偏见的坚冰。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那些他曾经深信不疑的、关于“金发美人”的刻板印象——愚蠢、肤浅、徒有其表——在此刻的她面前，轰然倒塌，碎成一地齑粉。他想起她在战地医院的经历，想起她阅读的那些艰深著作，想起她那双能穿透表象、直指人心的琥珀色眼眸。她不是好莱坞流水线上制造出来的“甜心”，她是一株在风雨中依然挺立、根系深扎于思想沃土的白桦。她的金发不是取悦他人的装饰，而是她独特灵魂的一部分，如同她眼中温暖的琥珀色光芒。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必须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不是为了辩解（那已毫无意义），而是为了承认，为了打破这横亘在他们之间、由他一手筑起的无形壁垒。他深吸一口气，端起那杯冰冷的咖啡（仿佛它能给他一点支撑），站起身，朝着她的方向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咖啡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从书页上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看向他，带着一丝询问，但并无被打扰的不悦。
奥尔菲斯在她桌旁站定。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喧嚣，像是为他的心跳擂鼓。他感到喉咙发干，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避开她清澈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杯底那点冰冷的残渣，仿佛那里藏着开启语言的钥匙。
“我……”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我想了很久……关于您上次说的话。”他顿了顿，努力组织着语言，“关于……标签。关于偏见。”
他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泓深潭，等待着他的下文。
“您是对的。”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我犯了错误。一个愚蠢的、傲慢的错误。”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而僵硬，“我用一个简单的符号——‘金发’——去定义您，甚至定义所有像您这样的人。我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隘的认知里，拒绝去看符号之下真实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第二性》上，烫金的法文标题在昏光下闪烁。“就像这本书所探讨的，”他继续说道，语速渐渐平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我们总是习惯于用性别、外表、身份……这些外在的东西去框定一个人，却忽略了内在的、独一无二的灵魂。我……就是这样一个囚徒。被自己的偏见囚禁着。”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全部呼出。“我为我之前的轻率和无知道歉，德罗斯小姐。”他终于说出了她的姓氏，带着一种迟来的尊重，“您不是任何标签可以定义的。您不是……‘甜心’。”他最后这个词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
说完这番话，奥尔菲斯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同时又有一种新的紧张攥住了心脏。他等待着她的反应，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爱丽丝·德罗斯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她脸上的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有某种冰封的东西，在悄然融化。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懊悔和坦诚。片刻的沉默后，她微微弯起了唇角。那不是一个热烈的笑容，却像初春时节，冰雪消融后，从冻土中探出的第一抹新绿，带着一种温和而坚韧的力量。
“谢谢您，奥尔菲斯先生。”她的声音依旧温润，却比以往多了一丝暖意，“能听到您这样说，我很欣慰。”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手中那杯冰冷的咖啡，又落回他脸上，“承认自己的偏见，并且愿意打破它，这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这比读十本《存在与时间》更能证明一个人的思考深度。”
她拿起桌上的茶匙，轻轻搅动着杯中深琥珀色的红茶，动作优雅而从容。“至于‘甜心’……”她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近乎狡黠的光芒，像阳光穿透了林间的薄雾，“这个词本身并无原罪。阳光、沙滩、无忧无虑的欢笑，这些都是美好的事物。只是，”她的语气变得认真，“当它成为一种刻板的模具，试图将所有鲜活的生命都挤压成同一个形状时，它就变成了一种暴力，一种对个体独特性的抹杀。”
她放下茶匙，双手交叠放在摊开的书页上，姿态沉静而有力。“就像金丝雀，”她忽然说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比喻，“人们总爱把它们关在华丽的笼子里，欣赏它们漂亮的羽毛和悦耳的鸣叫，却忘了它们本可以属于更广阔的天空。有的金丝雀，或许更愿意用歌声去慰藉战壕里的伤痛，或者，”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的《第二性》，“去啄开那些禁锢思想的牢笼。”
奥尔菲斯怔怔地听着。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他看着她，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的金发，看着她那双温暖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看着她沉静面容下蕴含的坚韧与智慧。那个“愚蠢的美式甜心”的幻影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形象——爱丽丝·德罗斯。一个有着经典金发，却从不无脑；有着美丽外表，却从不以此为唯一资本；在战火中淬炼过，在思想高原上攀登着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密集的敲打声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低语。咖啡馆里异常安静，只有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的痕迹，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又像是旧日偏见的裂痕。
奥尔菲斯沉默了很久。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杯冰冷的咖啡。杯底那点深褐色的残渣，像他过去固执的阴影。他忽然伸出手，将咖啡杯缓缓地、郑重地转了半圈，让那个小小的豁口朝向自己。然后，他抬起头，迎上爱丽丝的目光，嘴角第一次牵起了一个不再带有嘲讽、而是带着一丝释然和敬意的弧度。
“我想，”他轻声说，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可能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个世界了。或许，就从一杯热茶开始？”他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投向了她面前那杯氤氲着热气的锡兰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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