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总归是无尽的。
凛冽空气刺入鼻腔,沉甸甸的湿寒。铅灰色天空低垂,仿佛被粗劣笔触涂抹过的灰暗调色盘,连城市轮廓也模糊、消逝,只剩下铺天盖地落下的灰白绒毛。奥尔菲斯倚在冰冷的窗框旁,额角与冰凉玻璃触碰着。窗棂外枯干枝杈的尖爪绝望地撕开铅色云层,犹如枯木沉陷于冰冷死水中凝固的遗骸,无声地控诉着漫长严冬的囚困。
杯中咖啡早已凉透,在桌案上形成一圈不规则的暗褐湿痕。书桌上散落着纸张,像在凛冽北风中冻结的翅膀,墨迹凝固,字句间毫无生气。指腹滑过粗糙纸页,目光在零碎的词句上游移——残损拼凑的日记残片、照片上无法解读的笑脸、一串意义不明的数字……它们像一堆失去了种心的干瘪空壳。深埋冬季的种子……这个想法毫无预兆地从脑海里浮现,带着严冬的刺骨冰凉。种子在覆盖厚雪的大地下埋藏着,而自己呢?自己胸腔里空荡荡的,好似被彻底洗劫掏空,只剩黑暗和冰冷在那里凝滞盘旋。
棕黑色眼瞳空洞地注视着落雪。那个名字……那个无数次在噩梦边缘若隐若现、即将抓住却转瞬粉碎的名字,连同裹挟它的所有往事,被大雪无声地拖入永眠般的黑暗深处。许多种子,是等不到春天到来的吧?
寒意丝丝缕缕,从僵硬的指关节蔓延上来。
翌日的天光如同稀释过的铅灰色颜料,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依旧没有暖意。奥尔菲斯漫无目的,裹紧大衣踏入这片僵硬的白色世界。积雪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呻吟。世界缩小了,缩进羽绒服包裹的狭窄空间里,只剩下风声和靴子踏雪的声响,单调而冗长。
他停下脚步,仅仅因为前方那片突兀的色彩,如同冻僵画布上一块温暖的油彩——那属于植物的青葱。
几棵常绿植物在霜雪摧残下竭力支撑,围护中间的是一座小型玻璃温室。雪花在它半圆形的穹顶堆积一层又一层,却被透明屏障隔开保护。室内一片生机勃勃的碧绿世界在严冬里固执存在,温暖潮湿的气息凝结在玻璃上,弥漫成水汽氤氲的薄雾。
奥尔菲斯的目光穿过朦胧玻璃,追寻着那抹在绿意间跃动的流动金光。她正弯着腰,几乎半蹲的姿态,凝神检视一盆植物。淡金色发辫随意盘结脑后,几缕不服管束的碎发却被棚里的潮气浸濡,温顺贴在她光洁的颈侧和脸颊旁。她动作轻柔精准,戴着园艺手套的手指轻触着叶片,小心翼翼拨开泥土检查土壤。专注凝固在她微垂的面容上,日光被玻璃过滤后柔柔洒下,将她包裹在光晕中,她琥珀色的眼瞳在那束柔和光柱中,清澈得如同蕴藏了熔化的阳光。棚内那些繁茂枝叶微微摇摆,仿佛呼吸起伏的绿色波涛,而她是这方暖湿小世界里唯一的航手,专注而沉静地梳理呵护着这些脆弱的生命。
一种莫名的引力攫住了奥尔菲斯。他屏息凝视着,寒冷空气冻结在他的呼吸里,却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正悄然缓慢地从那玻璃穹顶的另一边向他飘来。隔着凝雾模糊的窗,绿意盎然的棚内宛如一个隔离世界的微暖方舟。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一步,脚下积雪随之轻响。
就在那一刻,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动作忽然微顿,她抬起视线,隔着朦胧水汽的阻隔,迎向他的凝望。
时光骤然静止。那双盛满阳光的琥珀色眼瞳直直望过来,穿过雾气,落在奥尔菲斯脸上,短暂地凝固、探寻,随即其中光亮竟飞速燃烧起来,亮得惊人,仿佛刹那间将所有柔和的暖意都化作了尖锐无匹的光芒。那光芒短暂地钉住了奥尔菲斯。他感到呼吸猛地梗在喉咙深处,棕黑眼底那片茫茫雪色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狠狠搅动,泛起浑浊翻涌的惊澜。
她竟猛地放下花盆,直起身子,几步急促冲向玻璃门边。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温室的暖意裹挟着泥土与枝叶蓬勃鲜活的气息涌出,瞬间融化了他靴子边缘的霜花。她站在门前光与暖的交界处,气息不匀,脸颊反常地晕开一片赤红,如同被骤然迸发的热流灼伤。她凝视着他,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暖阳般的眼眸深处,亮得令人心惊的光芒急速流动,最终汇聚成一点,在长睫边缘悄然碎裂,溢出一颗滚烫的水珠,迅速滑过脸庞。
她声音很轻,像微风拂过琴弦,却带着锐利的震颤,清晰穿透凛冽空气:
“你忘了我?”
四个字如同冰锥,猛地楔入奥尔菲斯冰冷的头脑深处。一股莫名的洪流在他麻木已久的心口最深处激烈冲撞,掀起轰鸣巨响。他在寒风里僵立着,棕黑色的眼空洞而无措,像被骤然推上陌生舞台的无知幼兽,面对着全世界的目光。
那场相遇的震颤,如同强弩离弦时弓弦的嗡鸣,余音持久地在他空洞的胸腔里震荡不息。困惑与一种莫名的钝痛结伴而来,顽固地吸附在肋骨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沉甸甸的牵扯感。那双融着阳光与泪水的琥珀色眼眸,是唯一在灰白冬日背景里顽强跳动的心搏,固执地不肯淡去。
他再次站在了温室门前。
玻璃外霜痕尚未消尽,但门扉开启的瞬间,温热的生命气息便如潮水般瞬间裹挟了他,微带尘土湿润的味道。她站在一盆叶片焦萎、无精打采蜷缩着的植物前,手套已褪在一边,暖阳透过穹顶流淌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爱丽丝。”她轻声报上名字,视线并未离开那株垂危的生命。语气平和,似乎初次相遇时的泪水与质问被冬风卷走了,只剩下专注的沉静。
“它需要特殊的低温诱导才能唤醒生机,”她指尖在靠近根部的某一点泥土上轻轻按压一下,“就像是……被冰雪覆埋的生命,需要一点恰到好处的寒冷提醒,然后必须得到绝对的温暖。如果错判一步……它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她顿了顿,侧过脸,光线在她脸颊上投下柔和光影,琥珀色的眼瞳在流转的光晕里似乎有瞬间的游离,像是望着面前的焦枯叶片,又似看穿了什么无形的墙壁,“有些种子,需要等待很久很久。很多人……也包括我自己,会忘记它们,或者干脆以为它们已经死了。但它们只是在等那个时刻到来。”
奥尔菲斯沉默着。他棕黑的眼注视着她细致入微的动作——如何耐心地修剪掉一小部分枯叶,如同割舍沉重无益的过去;又将混合了特殊矿物质的温暖基质覆盖在根系周围,如同提供一个守护生命的新生暖巢。那双手的动作是那样稳定而充满耐心的力量。温热的湿气凝结在他额前的棕发发丝上,微小的水珠悄然滑下,渗入衣领,带着一种从未觉察的微痒。
“爱丽丝。”他试着开口念出这个名字。音节陌生又奇异地在舌尖短暂停留。爱丽丝。他无端想起自己书桌上那些散落的手稿残片,纸上反复出现的断续字句、日期旁边的凌乱划痕,它们曾如雪片般冰冷孤立,但此刻,在这个被绿意围裹的温暖方舟里,这个名字被轻轻念出,竟奇异地与这株被细心呵护的枯萎植物缠绕在了一起,仿佛它们都共同处于某个漫长冬眠的临界点。
“记不起来也没关系,”爱丽丝没有抬头,专注整理着花盆边那些刚修剪下的枯萎枝叶,那些枯槁的东西在她修长指尖蜷曲着,“记忆需要养分,也需要时间。”她抬手不经意地将散落至额前的一缕金发捋向耳后。就在那瞬间,温室顶端透过积雪散射的一缕阳光刚好落在她的侧脸,尤其映亮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令其骤然焕发出惊人的透明光泽。湿润的暖风蒸腾着。
时间似乎被温室里黏着的暖意拖住脚步。奥尔菲斯成为了这片暖湿绿洲里某种迟缓的存在。他看爱丽丝照料那些沉眠的生命,用她独特的知识和耐心赋予它们对抗严冬的能力。温室的玻璃隔绝了呼啸的风雪,只剩下滴答的水声和植物汁液缓慢流动的气息。
他长久地凝视那些她特意培养的休眠种子,它们沉默地躺在特殊土壤里,就像某种隐秘地在他身体里扎根的存在。有一次,他帮她搬运一袋沉重基质,手指无意擦过她的手背。那纤细指骨带来的冰凉触感瞬间令他心底一沉,如细针扎刺。爱丽丝微微一顿,指尖下意识蜷缩,很快又展开,声音平稳地说:“你的手很冷。靠近暖气站一会儿吧。”他依言走开几步,视线却不由自主停留在她冻得微红的指尖上。冬日沉默寡言,他的话语更少。爱丽丝对此视若无睹,或只是专注于眼前那些沉默的生命。温室里弥漫着土壤被暖气熏蒸出的淡淡土腥味和植物水汽。两人之间常常只剩下这微弱的声响,混杂着喷水壶细雾落下的沙沙声。
某个光线被厚厚积雪滤得格外朦胧的下午,爱丽丝正低头记录数据。奥尔菲斯立在她身侧不远处理花盆边缘渗出的水痕。隔着温室内无处不在的湿润氤氲,他凝视着她侧脸紧绷的专注弧线。阳光穿过结着冰花的玻璃棚顶,被切割得斑驳,一缕移动的光恰好滑过她的脸颊。就在光掠过的瞬间,他仿佛透过雾气看见她眼尾细微泛红,仿佛竭力按捺什么,抑或只是温热湿气长久的侵染。那微红一闪而过。
无声中,他几乎本能地递出了口袋里的手帕。没有言语。爱丽丝的手指停顿在笔记本边缘片刻,才缓缓抬起眼。她接过柔软棉布的手异常稳定,如同接过理所当然属于她的一件工具。她将手帕按在眼睛下方,动作极轻微,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接着,她几乎不带停顿地将手帕塞进园艺围裙的口袋里,重新拿起笔,流畅地写下一行新的数据。
“奥尔菲斯,”在记录间隔的片刻寂静中,爱丽丝的笔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你觉得人……要如何才能确定自己等的东西,最后一定会来?”
问题平淡,如同在询问天气。但她搁在一旁、等待重新配制的实验性营养液中气泡浮起又破裂的轻微声响,却让这个问题带着近乎决绝的期待沉沉落下。他站在一盆叶面微微蜷缩的蕨类植物旁,看着叶片在温暖水汽中缓缓舒展的姿态。窗外雪花无声。
“不知道。”奥尔菲斯的声音低哑地摩擦出来,像在冻结的冰面上刮擦出的刺耳声响。他的目光从温室内蓬勃生长的植物们脸上扫过,那些沐浴在恒定暖光中的叶片肥厚、青翠欲滴。“它……应该很冷。”他突然补了一句,视线落在棚外风卷起的一簇枯叶上。
爱丽丝的笔彻底停下了。她抬起头,暖黄灯光穿过棚顶的湿雾气凝结成水珠滴落下来,如同无声的泪水。琥珀色的眼瞳隔着蒙蒙水汽注视着他,目光深深攫住他空茫的眼底。
“是的,”良久,她极轻地开口,唇齿间似乎带着某种隐痛微颤了一下,“它等的东西,一直很冷。”她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感,但那道光最终被压了下去,只余沉默的潮涌在她眼底深处蔓延开来。
奥尔菲斯微微偏过头去,凝望棚顶那些模糊水印。暖灯橘黄的光晕染着他的棕发,眼睫在湿润空气中沾染了细小水珠,沉甸甸的。温室的水滴声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温箱里的几颗种子似乎就在这一刻,悄然顶开覆盖的薄薄基质,冒出第一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白芽。
严冬终于露出了它最锋利的獠牙。
午夜,暴风雪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城市上空。狂风卷着成吨的雪片扑向大地,在窗外掀起鬼魅般疯狂扭曲的呼啸。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混沌和暴戾的嘶吼。壁炉火焰被风扯得摇曳不止,微弱光线在天花板上诡异地舞动。
奥尔菲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心悸从混沌中惊醒。冷汗从额角涔涔而下,黏在棕发上。冷。刺骨的冷意像是自心脏深处往外渗。他猛然坐起,胸腔中那个巨大的空洞剧烈地抽搐着,仿佛被无形冰锥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濒死的窒息感。他眼前阵阵发黑,无数碎片般的尖锐噪音在颅内冲撞咆哮——积雪崩塌的闷响、模糊的呼唤声、金属扭曲的刺耳尖鸣……还有风暴,无边无际的白色风暴正张开大口,冰冷地吞噬、拖拽……
他踉跄扑到窗边。风雪在窗外卷起末日般的白垩旋涡,玻璃被风压得咯咯作响。某种沉埋在积雪下、正在疯狂挣扎的东西,发出一种唯有他才能感知的濒危召唤。暴怒的风雪正在撕扯着它最后一点微弱生机。
无法再等!一个念头如同烈火瞬间烧穿了他所有空洞的迷惘。他猛地转身冲出房间,甚至来不及添加厚衣,抓起玄关冰冷沉重的车钥匙。门被狂暴风雪的巨力重重摔回墙上,撞击声瞬间被室外的咆哮彻底吞没。
雪粒如同密集的小刀,横劈竖砍。天地间被暴风搅成巨大的、高速旋转的白色碾磨机。积雪瞬间吞没了脚踝,每一次抬腿都异常艰难,像是自沼泽深处拔出冻僵的脚。车前灯勉强撕裂前方咫尺方寸的空间,只照出翻涌的雪墙和疯狂扭动的雪沫。
视野彻底被暴风雪吞噬,方向感在怒吼的狂风中碎裂。车子如同狂涛中失控的破船,最终撞入一片不知深埋了多少积雪的低洼地带,车底传来沉重摩擦的钝响。发动机哀鸣几声,熄火了。
彻底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