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菲斯推开车门，暴风雪带着千钧之力差点将他倒掀回去。他咬着牙，用力撞开松动的门扇，跌入彻骨的深寒中。没有迟疑，他用尽力气，顶着几乎将他撕裂的风压，朝着那片模糊了所有边界的白色旷野深处跌跌撞撞走去。
当爱丽丝被那辆孤车凄厉鸣响的防盗警报惊醒时，不详的预感如同冰水灌顶。
推开奥尔菲斯的房门，一片寂静，唯有窗被风扑击得沉闷作响，床头灯孤独亮着。那本他时常翻看的笔记残片，散落在枕上。桌面上，车钥匙不见了踪影，抽屉却还留有曾被粗暴翻动的痕迹。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奔到窗边，风暴扭曲了窗外的世界。狂风与警报的尖啸疯狂撕扯着她的耳膜。
温室的暖灯！那是唯一的希望！
她猛地转身冲向温室的控制闸门，冰冷的手指在金属开关上颤抖。闸刀猛地合上！电流嗡鸣着流过粗大导线。下一秒，整座庞大的玻璃温室瞬间被电流点燃！
所有备用照明、紧急增温灯、甚至试验台上用于植物光照的强光阵列——每一盏灯都迸射出刺破黑暗的强烈白光！这骤然的强光穿透厚重的、被积雪模糊的玻璃穹顶和四壁，如同在茫茫白色荒漠中点燃了一座纯白炽热的灯塔！整个玻璃建筑物在漆黑暴雪中迸裂出炽烈的光芒，向四面八方的风暴咆哮着宣告自己的存在！灯光切割开密集雪幕，透向更遥远的黑暗。
爱丽丝撞开通往花园的边门，刺骨寒风立刻灌满温室，卷走大量暖湿气息，棚内植物剧烈摇晃，如同被扼住了咽喉。她抓过桌上户外用的强光搜索灯，光束像一柄炽白的利剑，穿透狂乱的雪幕笔直劈向前方未知的暗夜深处！灯光边缘，暴雪飞舞如同密集的白色灰烬。
光束扫过旷野。她嘶喊着那个名字，声音却被风暴瞬间撕碎。一次次徒劳的照射，视线尽头只有搅动的、无边无际的苍白死亡。
绝望如潮水上涨。就在光束掠过左前方一片被风刮得露出黑色冻土的缓坡边缘时，灯光的边缘猛地绊住了什么——一个深色的小小凸起，半掩在雪下！
光束凝固在那里。爱丽丝踉跄着奔去！强风拉扯着她，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雪沫如同白色火舌灼痛着脸颊和裸露的皮肤。
终于扑到那凸起旁。她双手疯狂扒开厚厚的积雪，冻土硬得像生铁，指甲刮过传出尖锐声响，很快破裂流血，但她浑然不觉。强光灯颤抖着插在雪地上，光束映照下，沾满泥雪的金褐色头发下，正是奥尔菲斯苍白而毫无生机的脸！
他半个身子被雪覆盖，睫毛挂满冰霜，嘴唇死灰，胸膛没有任何起伏。
“不——！”爱丽丝撕裂的尖叫终于冲破风吼。
她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沉重的躯干拖出雪坑，倚靠在自己单薄的胸前。顾不得冻伤和疼痛，她撕开自己外套的扣子，强行将他冰凉僵硬的手塞进自己胸前最贴近温热的里层衣物之下。接着飞快扯下自己的围巾和帽子，一股脑裹住他的头和脸，然后整个人死死地扑抱住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这具冰雕。风暴在耳畔发出狞笑，雪片无情地拍打着他们，迅速覆盖上来。泪水疯狂涌出，却在接触冰冷脸颊的瞬间冻结成尖针般的冰凌，刺痛她的皮肤。
“奥尔菲斯……听见没有！不许睡……醒过来！”她的声音如同在刀尖上颤抖，每个字都被风撕扯着，“看着我！”
怀中躯体冰冷沉重。死寂的安静，如同冻结的河流。
就在绝望的重量即将彻底碾碎她的那个瞬间——
怀中的躯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非常非常轻微，几乎像是被风吹得晃动了一下。
但这丝微小的震颤瞬间刺穿了爱丽丝紧绷的神经。她用尽全力，将那张覆满冰霜的脸朝自己怀里扳得更近，几乎想把自己的所有体温都刻进他的身体。
下一秒，奥尔菲斯眼睑上厚重的冰霜，竟极其困难地颤抖着、挣扎着……如同被厚冰封住的沉重闸门，艰难、痛苦却又不顾一切地抬起了一丝缝隙。
缝隙后面被冰霜侵蚀而混沌的棕黑色瞳孔深处，一点破碎却微弱的光芒在摇晃、艰难地聚拢、点亮。
他失焦的视线在风雪和黑暗里无助地游移了几秒，随即被牢牢固定在近在咫尺的那抹金色上——爱丽丝的头发已经沾满冰雪，只有几缕未被完全覆盖的、依然倔强地闪耀着光芒的金发。
他的喉咙里滚出一阵极其模糊的、宛如冰层深处断裂的声响。像是风干的枯叶被碾碎。
“…………艾…丽丝……”那个破碎的名字终于挣脱了积年的冰封，从冻僵的喉管里被挤压出来，如同冰河解冻的第一声裂响。每个音节都带着冰屑摩擦般的艰涩和剧痛，却无比清晰地落在了这片狂暴的白色炼狱之中。
爱丽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手臂骤然收得更紧，泪水汹涌落下立刻被冻结，但声音却带着泣血的执着逼问：“谁？奥尔菲斯！再说一次？看着我！我是谁？”
奥尔菲斯的视线再次艰难地聚焦。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凝视着那双盛满泪水、却在灼亮灯光里清晰映照着自己的琥珀色眼眸。这一次，那个名字不再是黑暗中断裂的回响，而是在生命被冰封前的瞬间破冰而出的呼喊：
“爱丽丝……”他嘶哑地重复，声音微弱却带着确定的力量，像久旱后落下的第一滴雨水，砸落心田。
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力气仿佛随着这声呼唤被彻底抽空。他的头猛地向后仰去，最后一点刚刚被艰难唤回的光亮，迅速在眼中涣散、熄灭。紧抓着爱丽丝衣襟的手也软软滑落。
风雪的咆哮在这一刻变得遥远。爱丽丝不顾一切地嘶吼出声，尖锐的声音刺破死亡的低语。远方，几束强光突然撕裂风暴朝这边迅速移动。
当春日暖融融的风终于吹绿了枝头时，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依然顽固地缠绕在衣物上，挥之不去。
奥尔菲斯的身体如同被大雪蹂躏过的土地，缓慢地恢复着生机。冻伤留下的印记在好转，但那些混乱的碎片依然在脑海里缓慢地重新拼合、排序。仿佛雪水下，被冰凌割断的黑色根须在阳光里重新连接。
出院那天的下午，日光金黄。他回到自己那座寂静的小院，站在那株冬日险些枯萎、如今却在阳光下舒展着油亮新叶的植物旁。泥土的暖意透过鞋底传来。他没有进屋，一种无形力量牵引着他脚步，朝着旷野那个方向慢慢走去。脚步踏过松软的土地。
那株焦枯的植株被爱丽丝精心养护了一冬。终于在一个回暖的清晨，她惊喜地发现一点青芽在枯槁的基部萌出，带着顽强的生命力。
爱丽丝在温室暖阳中，温柔地为那盆劫后重生的植物浇洒温暖的水流时，院门被轻轻推开了。她没有立刻回头，只凭那熟悉到骨子里的脚步声，便知道是谁。
奥尔菲斯沉默地站在几步之外。春日澄澈的金光穿过洁净玻璃，将他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在绿色的背景里。棕色的短发被微风轻轻拂动，那曾长期被空茫占据的棕黑色眼眸里，此刻清晰地跳动着一种崭新的、如同解冻溪流般涌动不息的光芒。那光芒执拗地投向爱丽丝的脸庞。
他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伸出，掌心稳稳托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硬壳的小本子。封皮暗绿色，覆满泥土，沾着干涸的黑褐色污泥和水渍，边角被硬物磨得卷翘破损。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落在它身上。泥土里似乎有什么在微微闪亮。
“……在……积雪化开的下边，”奥尔菲斯的声音不大，却异常稳定清晰，如同春泉冲破最后冰封的束缚，“翻开的冻土里……发现的。”一个名字刻在本子暗色硬质封皮一角，被污泥覆盖掩藏，如今在阳光下终于显现出它本来的轮廓：“爱丽丝”。那是他曾经无数次落笔记下的名字，如同种在心田的铭刻。字迹熟悉，是刻骨铭心的力道深深刻进皮面。
爱丽丝目光落在那泥泞斑驳的硬壳记事本上，望着那个被镌刻的名字，眼底骤然爆发出一种异常激烈的光芒，宛如寒冬之后骤然撕裂云层、倾泻而下的第一束强烈夺目的阳光。那光芒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流淌、震颤，化作无数点细碎跃动的水光。
她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伸出手去碰那个本子。她只是微微仰起被光线温柔描摹的脸庞，任由那汹涌的、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彻底地滑过脸颊。泪水顺着她下颌的弧度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砸开一个微小的印记，如同生命初生的啼哭。
春日光芒流泻，温室的玻璃映出相望的轮廓。风轻轻吹过，温室内所有历经寒冬蛰伏的生命，嫩绿的新叶都在这一刻悄然发出细不可闻的舒展之声，充满了整个沉默的生机盎然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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