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夏末特有的慵懒与粘稠,慷慨地倾泻在“星光乐园”的入口广场上。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焦糖爆米花香气,孩童们尖利的欢笑声像一群受惊的雀鸟,倏地掠过耳际,又猛地扎进远处旋转木马叮叮咚咚的梦幻旋律里。爱丽丝·德罗斯站在喧闹的人潮边缘,金发在阳光下流淌着近乎透明的蜜色光泽,琥珀色的眼眸却像两块沉静的、未经打磨的琥珀原石,冷静地扫视着眼前这片被精心包装过的、喧嚣的快乐。
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下身是深蓝色的修身牛仔裤和一双便于行走的平底帆布鞋。肩上挎着一个容量可观、皮质略显磨损的帆布记者包,里面塞着她的笔记本、录音笔和一台便携相机。这副行头,与周围那些穿着蓬蓬裙、戴着卡通发箍、脸上涂着闪粉油彩的游客们格格不入。她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礁石,固执地矗立在名为“欢乐”的潮水之中。
“虚假的童话。”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作为《城市观察报》的资深调查记者,她的职业本能让她对一切被粉饰过的表象都保持着近乎苛刻的警惕。游乐场?不过是资本精心编织的、贩卖短暂麻痹的巨型幻梦罢了。她来这里,是因为上周那篇关于乐园周边小贩食品安全问题的深度报道反响热烈,主编大手一挥,说:“德罗斯,放松一下,去给我们拍点‘人间烟火’的轻松专题,平衡版面!” 命令式的轻松,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小巧的相机,镜头对准了不远处一个正踮着脚、努力想把棉花糖举得更高些的小女孩。女孩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纯粹的笑容几乎要溢出画面。爱丽丝的手指悬在快门键上,犹豫了一瞬。捕捉美好?她更擅长的是撕开美好的表皮,露出底下可能存在的脓疮。这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别扭。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穿过斑驳的光影,不疾不徐地停在她身侧,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她镜头里小女孩旁边那个正不耐烦地刷着手机的父亲。
“我以为‘人间观察’需要更沉浸式的体验,德罗斯小姐。”一个温和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羽毛轻轻拂过耳廓。
爱丽丝猛地转头。
奥尔菲斯·弗兰克尔就站在那里。棕色的发丝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暖的栗色光泽,几缕不听话的额发垂落,被他随意地拨开。他穿着简单的浅灰色棉质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袖口同样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下身是卡其色的休闲裤,整个人透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松弛感。然而,最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深邃的棕黑色,像沉静的湖泊,湖底却似乎蕴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能洞察人心的力量。此刻,那湖面上正清晰地映出她略带错愕的脸庞。
“奥尔菲斯先生?”爱丽丝的惊讶脱口而出,随即职业素养让她迅速恢复了镇定,只是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真是……意外。您也对‘人间烟火’感兴趣?”她特意加重了那个主编强加给她的词。
奥尔菲斯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那笑容很浅,却奇异地软化了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偶然得知你今天的‘任务’地点,”他坦然承认,目光扫过她肩上的相机包,“恰好,我卡文了。需要一点……刺激。或者说,一点远离书桌的噪音。”他顿了顿,棕黑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一起?或许我们能从彼此不同的视角里,找到各自需要的东西。”
他的提议自然得仿佛他们早已约好。爱丽丝本想拒绝,但想到主编那“平衡版面”的命令,再看看眼前这位以细腻心理描写著称、作品却总带着一丝阴郁底色的小说家……或许,观察他如何在游乐场里“找刺激”,本身就是一篇不错的素材?一个冷静的记者和一个寻找灵感的作家,在梦幻乐园里的碰撞?她不动声色地按下了相机快门,捕捉到了奥尔菲斯侧脸在阳光下温和的轮廓。
“成交,”她收起相机,语气公事公办,“但请记住,这最终是我的工作素材。”
“荣幸之至。”奥尔菲斯微微颔首,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旋转木马区域是乐园的心脏地带,也是最喧嚣的所在。巨大的圆形穹顶下,无数面镜子镶嵌在雕梁画栋的支架上,将阳光、彩漆、游客的笑脸切割、复制、反射,交织成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琉璃万花筒。华丽得近乎浮夸的各式马匹、马车、神兽,伴随着古老八音盒般清脆悠扬的旋律,在轨道上不知疲倦地起伏、旋转。孩子们尖叫着,情侣依偎着,一切都浸泡在一种饱和度过高的、近乎失真的甜蜜里。
爱丽丝站在围栏外,相机挂在胸前,手指却没有去碰它。她微微蹙着眉,目光扫过一张张沉浸在“童话”中的面孔,试图从中剥离出真实的情感,或者至少,找到一丝不那么“表演”的瞬间。这很难。在这里,快乐似乎是一种义务。
“试试看?”奥尔菲斯的声音在嘈杂的音乐中清晰地传来。不知何时,他已经买好了两张票,修长的手指夹着其中一张,递到她面前。
爱丽丝挑眉看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明显的审视:“弗兰克尔先生,您确定这能治疗您的‘卡文’?还是说,您笔下那些复杂人性,需要在这种地方寻找原型?”她的话带着记者的锋芒。
奥尔菲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票又往前递了递,棕黑色的眼眸里笑意未减,却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或许,是寻找一种‘失重感’。文字有时太重,需要一点轻盈来平衡。”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流光溢彩的旋转中心,“而且,谁说童话里没有真实?只是被包裹在糖衣之下罢了。”
他的话让爱丽丝微微一怔。糖衣下的真实?这倒符合她一贯的追求,虽然方向截然不同。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张薄薄的纸片。是工作需要,她再次对自己强调。
当音乐再次响起,木马开始新一轮的旋转升降时,爱丽丝选择了一匹看起来最“正常”的白色骏马。她利落地跨坐上去,动作干脆,没有丝毫犹豫或娇怯,仿佛骑上的不是梦幻坐骑,而是一匹等待采访的烈马。奥尔菲斯则选了她外侧的一匹深棕色、鬃毛飞扬的骏马。
机械启动,木马载着他们缓缓上升、下降,融入这片旋转的光影之海。四周的镜子疯狂地折射着光线和影像,无数个“爱丽丝”和“奥尔菲斯”在碎片化的世界里旋转、交错、消失又重现。爱丽丝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在眩晕中保持记者的清醒和距离感。她看向前方,试图聚焦于某个固定的点来对抗旋转带来的迷失。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外侧的奥尔菲斯。
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兴奋地挥手或大笑。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匹棕色的骏马上,身体随着木马的起伏而微微晃动,姿态放松而自然。他的目光没有投向任何具体的景物,而是微微垂着,似乎在观察木马精致的雕花鞍鞯,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午后的阳光穿过彩色的玻璃穹顶,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柔和了他略显冷峻的轮廓。然后,毫无预兆地,他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穿越了旋转的光影和喧闹的声浪,精准地落在了爱丽丝身上。
那不是一个刻意的、带着目的性的注视。更像是一种思绪流转间的自然停驻。他的棕黑色眼眸在迷离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像两潭沉静的深水。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疏离感的弧度,此刻却微微加深了,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温柔的、近乎透明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刻意的讨好,没有虚假的欢愉,只有一种纯粹的、安静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温和。像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流。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旋转木马的旋律粘滞了。
周围震耳欲聋的音乐、孩童的尖叫、光影的疯狂流转……所有喧嚣的、令人烦躁的噪音,都像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爱丽丝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棕黑色的眼睛,和那个安静得如同叹息般的微笑。她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随即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陌生的、细微的悸动。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忘记了手里的相机,忘记了“工作素材”。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荒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希望这旋转,永远不要停下。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短暂的凝滞。爱丽丝猛地回过神来,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冷的金属扶手。脸颊上传来一阵不自然的微热。荒谬!她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一个揭露虚假的记者,竟然在旋转木马上产生了“时间停驻”的幻想?这简直是对她职业信念的嘲讽!她强迫自己重新绷紧神经,目光锐利地扫向周围,试图用记者的观察本能来驱散那片刻的失神。然而,那抹安静的笑容,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旋转木马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奥尔菲斯已站在了“尖叫古堡”——这座乐园里以“沉浸式恐怖体验”为噱头的鬼屋入口前。入口被设计成一个巨大、扭曲的兽口,獠牙狰狞,黑洞洞的喉咙深处渗出丝丝缕缕带着甜腻香气的白色冷雾。里面隐隐传来刻意营造的阴森音效和游客们真假难辨的尖叫。
“下一个挑战?”奥尔菲斯侧过头,棕黑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看向爱丽丝。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邀请还是单纯的询问。
爱丽丝正低头快速地在随身携带的皮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闻言,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在入口处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没有半分惧色,只有职业性的审视。“恐怖屋?”她合上笔记本,利落地塞回包里,嘴角勾起一个略带讥诮的弧度,“人造的肾上腺素工厂。恐惧是最原始也最容易被操控的情绪之一,弗兰克尔先生。这里面的‘惊吓点’,恐怕比您小说里的情节更容易预测。”她的话语犀利,带着记者特有的解构倾向。
“或许,”奥尔菲斯不置可否,率先迈步走向那幽暗的入口,“但亲身经历,总比旁观臆想要来得直接。”
爱丽丝耸耸肩,快步跟上。她倒要看看,这位擅长描绘人性幽暗的小说家,面对这种流水线生产的“恐怖”,会作何反应。这本身就是绝佳的观察素材。
一踏入古堡,光线骤然暗沉。冰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人造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诡异气息扑面而来。狭窄的通道两侧是粗糙嶙峋的仿石壁,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地面,头顶不时有冰冷的“水滴”落下。诡异的背景音乐如同跗骨之蛆,钻进耳膜,配合着黑暗中突然亮起的惨绿灯光和骤然响起的凄厉尖叫(显然是播放的录音),不断撩拨着游客紧绷的神经。
爱丽丝走在前面,步伐稳健,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分析着机关的设置和声光电的配合。一个披着破烂白布、脸上涂着劣质血浆的“幽灵”猛地从拐角的暗格里弹出,发出嘶哑的吼叫。爱丽丝只是脚步微顿,随即冷静地评价道:“触发式弹簧机关,配合预录的干冰喷雾。道具服装的接缝线头处理得不够细致。”她的声音在阴森的环境里显得异常清晰和理性,仿佛在进行一场现场质量检测。
她身后的奥尔菲斯没有出声。爱丽丝以为他正专注地观察环境,寻找写作灵感。
通道越来越窄,光线也愈发昏暗。前方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悬挂着破败布幔的狭窄门洞,布幔后似乎有东西在蠕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爱丽丝艺高人胆大,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拨开那厚重的、带着灰尘味的布幔。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粗糙布料的瞬间——
一只冰冷、滑腻、带着强烈橡胶触感的东西,猛地从布幔下方探出,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
那触感太过突兀和诡异,完全超出了爱丽丝之前的理性分析范畴。饶是她心理素质过硬,也被这猝不及防的“袭击”惊得浑身一僵,心脏骤然漏跳一拍,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被压抑住的抽气声。几乎是本能地,她猛地向后一缩脚,试图挣脱。
然而,比她反应更快的是身后的人。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在黑暗中精准无比地伸了过来,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握住了她因受惊而微微抬起、正悬在半空的手腕。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她微凉的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握得很紧,但并不粗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在。
爱丽丝的身体瞬间僵住,连挣脱脚踝上那只“鬼手”的动作都停滞了。所有的感官在那一刻仿佛都集中到了被握住的那一小片皮肤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指腹的薄茧(大概是长期握笔留下的),以及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令人心安的暖意。这暖意与他平日略带疏离的气质形成了奇异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