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深夜落下的。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敲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像试探的指尖。很快,那声音就连成了片,沙沙地笼罩下来,将窗外城市璀璨的霓虹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而流动的光斑,像是沉入水底的、破碎的星群。奥尔菲斯没有开灯,他陷在客厅那张宽大而柔软的沙发里,身影几乎被角落的黑暗吞没,只有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了他下颌绷紧的线条和那双深潭般的棕黑色眼睛。
屏幕上是爱丽丝发来的信息,只有一行字,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几乎要烫伤他的指尖:“签证通过了!奥菲!伦敦!我做到了!”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退潮远去,世界只剩下这方寸屏幕的光,和他胸腔里那颗缓慢、沉重、一下下擂动着的心脏。这是他想要的,不是吗?是他不动声色地引导,是他将那份顶尖艺术学院的招生简章“不经意”地放在她堆满画稿的茶几上,是他联系了久未谋面的、在伦敦某画廊颇有影响力的旧友,为她铺就了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隐形阶梯。他编织了一张温柔的网,亲手将她托举向那片他早已为她选定的星空。
可当“伦敦”两个字如此真切地出现在眼前,当成功的喜悦隔着屏幕几乎要满溢出来,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却像藤蔓般猝不及防地缠紧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高估了自己。高估了那份深埋心底、以为早已被理智驯服的情感,在真正面临剥离时所能带来的钝痛。他更低估了……什么呢?是时间累积的习惯?是那双琥珀色眼眸望过来时,自己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战栗?还是那个金发身影填满这间空旷公寓的每一个角落,所带来的、他从未言明却早已不可或缺的暖意?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房间彻底陷入黑暗。雨声重新变得清晰,敲打着窗,也敲打着他无处遁形的心绪。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仿佛想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触碰到身下冰凉的皮革。
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紧接着,玄关的灯亮了,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客厅的黑暗,也勾勒出门口那个纤细的身影。爱丽丝回来了。她几乎是跳着进来的,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水汽和无法抑制的蓬勃朝气,金色的发梢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流转着纯粹而耀眼的光芒,像融化的蜜糖,盛满了全世界的喜悦。
“奥菲!奥菲!你看到信息了吗?”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像一串跳跃的音符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奥尔菲斯几乎是瞬间就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脸上迅速堆叠起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温润而真挚。他迎上去,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滴着水的伞,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面上却毫无波澜。“当然看到了,”他的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欣慰和骄傲,“恭喜你,爱丽丝。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她微湿的金发,动作熟稔又亲昵。
爱丽丝仰着脸看他,笑容灿烂得晃眼:“多亏了你!那份推荐信……还有你帮我改的作品集陈述……”她说着,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带着雨水清香的吻,轻盈得像一片羽毛拂过,“谢谢你,奥菲!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那个吻落下的地方,皮肤微微发烫。奥尔菲斯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力量攥紧。他维持着笑容,甚至加深了嘴角的弧度,侧身让她进来:“外面雨大,快去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他转身走向厨房,步履从容。然而,在流理台前拿起那个她最喜欢的、印着向日葵的马克杯时,他的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杯壁温热的触感传来,却丝毫暖不了他心底那片蔓延的冰原。他听着客厅里爱丽丝哼着不成调的歌,脚步轻快地走向卧室,一种巨大的、近乎灭顶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将滚烫的热水注入杯中,看着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眼前的光景。
他不能失态。这场精心策划的离别,才刚刚拉开序幕。他必须演下去,演得完美无缺。
接下来的日子,被一种奇异的氛围笼罩着。一方面,是爱丽丝如同振翅欲飞的鸟儿般的雀跃和忙碌。伦敦艺术学院的邮件纷至沓来,课程介绍、住宿申请、行前指南……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关于那座遥远城市的一切信息,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对着电脑屏幕或手机,时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呼或满足的喟叹。她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絮絮叨叨地跟奥尔菲斯分享:“听说那边的博物馆藏品超丰富!”“奥菲,你说我要不要带那套厚一点的画笔?伦敦的天气好像总是阴阴的……”
另一方面,则是奥尔菲斯沉默而高效的“辅助”。他成了她最坚实的后盾。打印、整理、分类各种文件,条理清晰得如同处理最复杂的商业合同。他陪她去购置清单上列出的物品,从转换插头到适合阴冷天气的羊毛大衣,他仔细地检查标签,对比材质,甚至细心地考虑行李箱的承重和空间分配。他替她联系可靠的国际快递,预约好上门取件的时间。当爱丽丝对着摊开在地板上、如同小山般的行李发愁时,他总能适时地出现,用他那双骨节分明、稳定有力的手,将那些柔软的衣物、沉重的画册、零散的画具,以一种近乎艺术的方式,妥帖地、最大限度地塞进有限的行李箱空间里。
他的动作总是那么从容,脸上带着温和的、鼓励的笑意。他会指着被塞得满满当当却异常整齐的箱子,对爱丽丝说:“看,空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或者在她为舍弃哪本书而纠结时,轻声建议:“这本基础理论太重了,那边图书馆肯定有,不如带这本你做了详细笔记的?”
爱丽丝常常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出神,然后由衷地感叹:“奥菲,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呀!”她扑过来,手臂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力量。
每一次这样的拥抱,每一次这样的依赖,都像一把淬了蜜糖的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切割着奥尔菲斯的心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阳光晒过的芬芳。他背对着她,脸上的笑容会瞬间凝固,棕黑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剧烈的痛楚,但他放在行李箱上的手,却依旧稳定,甚至能腾出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声音平稳带笑:“好了,别撒娇,还有这个颜料箱没放进去呢。”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被她触碰,被她需要,被她毫无保留地信任和依赖时,他指尖的温度都在迅速流失,变得冰凉,如同浸在冬夜的寒潭里。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制住那股想要将她死死按在怀里、恳求她不要离开的疯狂冲动。他只能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扮演那个完美的、支持她的兄长角色上,用精确到毫米的行李打包技巧,来掩饰内心早已溃不成军的堤坝。
离别的气息,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变得浓稠得化不开。客厅里,两个巨大的行李箱靠墙立着,拉链紧闭,沉默而笃定地宣告着行程的迫近。爱丽丝盘腿坐在地毯上,最后一次清点着随身背包里的证件和重要文件,神情专注,长长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公寓里很安静,只有她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奥尔菲斯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他珍藏许久的红酒,两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还有两份煎得恰到好处的牛排,配着翠绿的芦笋和烤得焦香的小土豆。食物的香气温柔地弥漫开来,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沉重。
“最后的晚餐?”爱丽丝抬起头,看到托盘,眼睛弯了起来,打趣道,试图用轻松化解那份即将分离的感伤。
奥尔菲斯微微一笑,将托盘放在矮几上,在她对面坐下。“践行宴。”他纠正道,声音低沉悦耳。他拿起酒瓶,深红色的酒液在瓶身里荡漾,像凝固的血液。他熟练地开瓶,木塞发出“啵”的一声轻响。他倾身,准备为爱丽丝面前的酒杯斟酒。
就在瓶口即将对准杯沿的刹那,他的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但就是这微乎其微的失控,让瓶口轻轻磕在了杯壁上。
“叮——”
一声清脆又突兀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
那只剔透的高脚杯,杯柱从根部断裂开来。杯身部分滚落在矮几上,深红的酒液如同骤然喷涌的鲜血,迅速在光滑的玻璃台面上蔓延开来,肆意流淌,瞬间浸染了旁边洁白的餐巾,洇开一大片刺目、粘稠、仿佛带着温度的暗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
爱丽丝惊愕地睁大了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那片迅速扩大的污渍,又猛地抬头看向奥尔菲斯。
奥尔菲斯僵在原地。他握着只剩下瓶颈和一小截杯柱的残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红的酒液顺着他修长的手指蜿蜒流下,滴落在他的裤子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棕黑色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翻涌着爱丽丝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惊惶和一丝……狼狈?他像是被那刺目的红色烫到,又像是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失误钉在了耻辱柱上。
“我……”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厉害,试图解释,却只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啊!小心!”爱丽丝立刻反应过来,低呼一声,迅速抽过旁边干净的纸巾去堵那流淌的酒液。她动作麻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仿佛要替他掩盖这瞬间的失态。她半跪在矮几旁,用纸巾吸着酒液,又小心地去捡拾那些锋利的玻璃碎片,金色的发顶几乎要蹭到奥尔菲斯僵硬的膝盖。
“没事的,奥菲,碎碎平安嘛!”她抬起头,努力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灯光和他苍白的脸,“正好用这个借口,我们直接用碗喝好了!更豪迈!”她试图用玩笑化解尴尬。
她的手指在擦拭酒液时,不经意地擦过奥尔菲斯沾着红酒的手背。那指尖的温度,比他冰凉的手背要温暖得多。奥尔菲斯像是被这温度灼伤,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所有的风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沉默地接过爱丽丝递来的纸巾,胡乱擦拭着自己手上的酒渍,动作有些粗鲁,仿佛要擦掉某种无法言说的污迹。
那摊刺目的、缓慢扩散的红,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精心准备的告别晚餐之前。奥尔菲斯看着爱丽丝忙碌收拾的侧影,看着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脏像是被那破碎的玻璃狠狠扎穿,尖锐的疼痛伴随着冰冷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精心维持的、无懈可击的从容,终于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
机场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永不消散的背景音。巨大的穹顶之下,人来人往,行李箱的滚轮声、广播的提示音、告别或重逢的絮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裹挟一切的洪流。
爱丽丝站在安检口前,身边立着那两只被奥尔菲斯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她穿着那件新买的、据说能抵御伦敦寒风的米白色大衣,衬得她金色的长发更加耀眼。她转过身,面对着奥尔菲斯。
“就送到这里吧,奥菲。”她笑着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但琥珀色的眼眸深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像清晨凝结在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顶棚投下的冷白灯光。
奥尔菲斯点了点头。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大衣,身形挺拔,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让人心安的神情。他甚至还微微勾起唇角,像一个完美的送别模板。“嗯,一路平安。”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到了那边,安顿好就给我电话。别怕麻烦,有任何事,随时找我。”
“知道啦!”爱丽丝用力点头,吸了吸鼻子,试图把那点酸涩压下去,“你也是,别老是熬夜看文件,按时吃饭,冰箱里我给你包了好多饺子冻着呢……”
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像个小管家婆。奥尔菲斯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脸上,专注得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脑海深处。他棕黑色的眼眸深邃依旧,像两口古井,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汹涌,翻腾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近乎绝望的眷恋。
终于,爱丽丝停了下来。她看着他,眼神变得柔软而复杂。她向前一步,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上。这是一个告别的拥抱。
奥尔菲斯几乎是立刻回应了她。他的手臂抬起,以一种看似紧密、实则经过精密计算的力度,将她圈在怀里。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淡淡的馨香。他的手掌贴在她后背的大衣上,隔着厚厚的衣料,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和微微的起伏。这个拥抱,温暖、有力、充满了保护意味,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克制和疏离——它恰到好处地表达着不舍,却绝不逾越兄妹间应有的界限,也绝不泄露一丝一毫他内心濒临崩溃的堤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