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的渡船在漆黑的水面上滑行，船首挂着的灯笼投下摇曳的光，照亮了摆渡人枯槁的手和船上那些沉默的亡灵。奥尔菲斯站在船尾，棕色的发丝被冥界的风吹动，那双棕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前方永恒的黑暗。
他是冥府的引渡人，负责将亡灵渡过斯堤克斯河，却不知自己为何担此职责，亦不记得自己来自何方。千年如一日，他在这条黑暗的河流上往返，听着亡魂的低语，却始终沉默。
直到那一天。
那天的冥府不同往常。三头犬刻耳柏洛斯发出不安的低吼，冥河的水波比往常更加湍急，连终日哭泣的亡灵们都静默了。冥王哈迪斯亲自来到河畔，他的黑眸中有着罕见的不安。
“今日会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冥王对奥尔菲斯说，“她不属于这里，却必须在此长居。你要亲自引渡她，确保她安全抵达彼岸。”
奥尔菲斯颔首领命，心中却泛起涟漪。千年以来，冥王从未对任何一个灵魂表示过特别的关注。
当他的渡船抵达生者世界的岸边时，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她站在冥河之畔，金色的长发如同被凝固的阳光，在冥界昏暗的光线下自成光明。她的眼眸是澄澈的琥珀色，此刻正望着冥河对岸，神情中有着忧伤却无恐惧。她穿着一身素白长裙，宛如即将融入雾中的水仙。
奥尔菲斯的心猛地一跳，某种遥远而熟悉的刺痛穿过他千年不变的平静。
“请上船。”他低声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金发女子缓缓走上渡船，裙摆拂过船板，出奇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奥尔菲斯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枚金色的穗粒，像是从什么作物上摘下来的。
渡船缓缓驶离岸边，向冥府深处滑去。河水漆黑如墨，偶尔有苍白的手臂伸出水面，又很快沉没。亡灵们蜷缩在船中，低声啜泣，唯有那位女子静静地站着，望着前方。
“你不害怕吗？”奥尔菲斯终于问道，声音因长久少言而沙哑。
女子转过头，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他。“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是另一段旅程。”
她的声音像记忆中的某种旋律，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奥尔菲斯皱眉，努力回想，却什么也抓不住。
“你是谁？”他问，“为什么冥王特别嘱咐要接你？”
女子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难以言表的哀伤。“我叫爱丽丝。至于为何受到特别嘱咐...或许因为我是被强行带来的。冥王夺走了我，将我囚禁于此。”
奥尔菲斯震惊地看着她。“这不可能。冥王从不强行带走生者。”
“通常不会。”爱丽丝轻声说，“除非有人请求他这么做。”
渡船继续在黑暗中前行，船头的灯笼忽然明灭不定。奥尔菲斯感到一阵头晕，眼前的金发女子似乎与某个遥远的影像重叠——一个同样金发的女孩，在麦田里奔跑，笑声如银铃...
“你还好吗？”爱丽丝关切地问。
奥尔菲斯稳住自己。“没事。只是...你让我想起什么。”
爱丽丝凝视着他的面庞，忽然向前一步。“你的眼睛...我见过这双眼睛。在很久以前。”
二人相视无言，渡船却在此时猛烈摇晃。冥河的水突然沸腾，无数苍白的手臂伸出水面，抓住船沿。亡灵们尖叫起来，船开始倾斜。
“抓紧！”奥尔菲斯喊道，伸手拉住爱丽丝。她的手冰凉却真实，与他接触的刹那，一道闪光穿过他的脑海——
——金发的女孩在麦田中奔跑，他在后面追赶，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世界明亮而温暖——
奥尔菲斯甩开幻象，全力稳住渡船。但亡灵们正在骚动，试图将船掀翻。就在这时，爱丽丝举起手中的金色穗粒，口中念着古老的语言。穗粒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河面。那些苍白的手臂如同被灼伤般迅速缩回水中，河水恢复了平静。
渡船安然无恙，亡灵们重新安静下来。
奥尔菲斯震惊地看着爱丽丝。“你是...”
“得墨忒耳的女儿。”爱丽丝轻声说，“谷物女神之女。这枚金穗是她给我的护身符。”
奥尔菲斯更加困惑。“既然如此，为何冥王要将你带来？为何你会同意？”
爱丽丝的目光变得深远。“因为我请求他这么做。”
渡船靠岸了。冥府的彼岸是一片灰暗的原野，那里有无声游荡的亡灵和永不绽放的水晶花。奥尔菲斯帮助爱丽丝下船，她的手在他掌心多停留了一瞬。
“你说你请求冥王将你带来？”奥尔菲斯问。
爱丽丝点头，琥珀色的眸子蒙上雾气。“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被冥王带走记忆，困在这里千年的人。”
她直视着奥尔菲斯的眼睛。“一个我宁愿坠入冥府也要找回的人。”
奥尔菲斯感到心脏剧烈跳动。那些碎片般的幻影再次袭来——金黄色的麦田，阳光下的笑声，承诺与背叛...
“你是谁？”他声音沙哑地问，“而我又是谁？”
爱丽丝伸手轻抚他的面庞，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次。
“你曾是人间最出色的琴师，”她轻声说，“你的音乐能让河流改道，让山峦落泪。而我是听着你的音乐长大的女孩。”
奥尔菲斯摇头，棕黑色的眼睛里充满痛苦。“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那是因为你饮下了冥河之水。”一个新的声音加入进来。
冥王哈迪斯站在不远处，黑暗在他周身环绕却又敬畏地保持距离。“千年以前，你自愿来到冥府，要求饮下忘川之水，以忘记你所犯下的罪过。”
奥尔菲斯看向爱丽丝，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什么罪过？”他问。
哈迪斯的目光投向爱丽丝。“这要由她来告诉你。但我必须警告你，回忆会带来痛苦，这就是为何你选择遗忘。”
爱丽丝坚定地抬起头。“陛下，您答应过我。如果我自愿来到冥府，您就会给他选择的机会——继续遗忘，或是记起一切。”
哈迪斯缓缓点头。“是的，我答应过。奥尔菲斯，你现在可以选择。喝下更多的冥河水，永远遗忘过去；或是接受回忆的痛苦，重新获得你的人生。”
奥尔菲斯看着爱丽丝，看着她金色的长发和琥珀色的眼眸，那种熟悉的刺痛感再次袭来。尽管没有任何记忆，但他的灵魂认得她。
“我想知道。”他说，“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爱丽丝的眼泪终于落下，那泪珠在冥府的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亮。
哈迪斯挥手，冥河的水升起一股细流，在空中凝聚成水晶般的水珠。“触碰它，你就会记起一切。但记住，有些痛苦一旦记起，就再也无法遗忘。”
奥尔菲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触碰了那颗水珠。
刹那间，记忆如洪水般涌来。
他看见年轻的自己，怀抱里拉琴，在宫廷中演奏。他看见一个小女孩，金发如阳光，总是坐在最前排聆听他的音乐。他看着她长大，从女孩变成少女，从少女变成女子。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她，却发现自己的音乐再也无法让她微笑。
“你的音乐里没有真实的情感，”成年后的爱丽丝曾对他说，“它完美却空洞，因为你从未真正活过，从未真正爱过，从未真正失去过。”
于是为了寻找灵感，为了能够创作出真正打动她的音乐，他做了那件不可原谅的事——
他假装了自己的死亡。
他留下遗书，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以为这样能体验失去与痛苦，以为这样能获得创作的深度。一年后，他回到故乡，却发现爱丽丝因他的“死亡”而憔悴不堪，几乎香消玉殒。
他向她坦白了一切，祈求原谅。爱丽丝看着他，眼中尽是破碎的信任。
“真正的痛苦不是用来寻找灵感的工具，”她说，“真正的爱不是用来被背叛的考验。”
奥尔菲斯羞愧难当，当晚就前往冥府入口，请求哈迪斯让他饮下冥河水，忘记自己的愚蠢与罪过。作为代价，他愿意永世留在冥府，引渡亡灵。
记忆回归的痛苦让奥尔菲斯跪倒在地。他记起了一切，记起了自己的傲慢与愚蠢，记起了他是如何伤害了这个他最爱的人。
“现在你明白了。”哈迪斯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奥尔菲斯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爱丽丝。“你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来找我？我不值得。”
爱丽丝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因为时间会带来宽恕。因为我看到了你的悔恨。因为真正的爱不会因一次错误而消失。”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一些种子。“看，我带来了麦种。即使在冥府，生命也能找到出路。爱也是如此。”
哈迪斯注视着这一幕，黑眸中有一丝动容。“选择吧，奥尔菲斯。留在冥府继续引渡，忘记这一切；或是与她返回人间，但必须付出代价。”
奥尔菲斯看着爱丽丝，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中历经千年仍未熄灭的爱意。
“我选择爱丽丝，”他说，“无论代价是什么。”
哈迪斯点头。“那么代价是：你将保留所有记忆，每时每刻都记起自己曾犯下的错。你的音乐将永远带有这份痛苦与悔恨。这就是你重返人间的代价。”
奥尔菲斯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同时扶起爱丽丝。他们的手紧紧相握。
“我接受。”
离开冥府的道路漫长而黑暗，但这次他们同行。当人间的第一缕阳光映入眼帘，奥尔菲斯停下脚步，转身最后望了一眼冥府。
“谢谢你。”他对爱丽丝说，“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爱丽丝微笑，金发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爱不是轻易放弃的情感，奥尔菲斯。它像麦种，即使在最黑暗的土地上，也能等待光明。”
他们携手走出黑暗，步入晨光之中。在他们身后，冥河的水静静流淌，而冥府的水晶花原野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株嫩绿的麦苗，它是那么脆弱，却又那么顽强，在无风的地下世界里轻轻摇曳。
人间正值春季，万物复苏。奥尔菲斯与爱丽丝站在阳光下，千年时光仿佛只是一场漫长的梦。他棕色的眼睛中仍有悔恨，但已有了希望；她琥珀色的眸子里仍有伤痛，但已盛满宽容。
有些故事以完美开始以破碎结束，而他们的故事却以错误开始，以宽恕继续。在神话的织锦上，他们的爱情只是细微的一线，却因经历了冥河的洗礼而熠熠生辉，永恒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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