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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海棠又开了。
云清站在那株三百岁的海棠树下,指尖轻触树干上粗糙的纹路。春风拂过,花瓣如雪纷扬,落在她永远二十五岁的容颜上,又轻轻滑落。
十年了。距离周九良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年。
一片花瓣飘落在她掌心,云清凝视着那抹娇嫩的粉色,恍然间又看见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人站在德云社后台,腼腆地对她笑:"您懂三弦?"
那是2016年的春天,他们初遇的季节。
"云姑娘,又来赏花啊?"
老园丁的声音将云清拉回现实。她微笑着点头,顺手拂去肩上的花瓣。这位老人已经看守这座公园三十余年,却始终不知道眼前这位"云姑娘"从他爷爷那辈就开始每年来看这株海棠。
"今年花开得特别好。"老园丁仰头望着满树繁花,"说来也怪,自从十年前那位周先生常来之后,这老海棠就像返老还童似的,一年比一年精神。"
云清嘴角微扬。老园丁不知道,那是因为周九良每次来都会偷偷给树浇水施肥,更不知道在他去世那年,云清曾将一滴精血滴在树根上。
"您认识周先生?"老园丁好奇地问。
"嗯,老朋友了。"云清轻声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玉镯——那是周九良用第一笔演出费买的礼物。
告别老园丁,云清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向公园长椅。这条路上每一块石板都记录着她与周九良的足迹——他年轻时挺拔的背影,中年时稳健的步伐,晚年时蹒跚的脚步...
长椅还在老位置,漆面已经斑驳。云清坐下,从虚空中取出一把三弦琴。这是周九良临终前送给她的,琴身经过特殊处理,历经十年依然光洁如新。
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夜深沉》的旋律流淌而出。这是周九良教她的第一首曲子,也是他生前最常弹给她听的。
琴声引来了几只麻雀,落在长椅扶手上叽叽喳喳。云清想起周九良六十岁生日那天,他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白发苍苍却坚持要为她弹这首曲子。那时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眼镜后的眼睛也不再明亮如初,但琴声里的情感却比年轻时更加深沉。
"云清,"他弹完后突然说,"我走后,你别老闷在四合院里。多出来走走,看看人。"
她当时没有回答,只是接过三弦琴,弹了一首《凤求凰》。那是她教给他的第一首古琴曲,也是他们之间不言而喻的告白。
琴声戛然而止。云清深吸一口气,将三弦琴翻转过来。琴身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是周九良临终前亲手刻下的:"祝云清余生幸福"。
一滴泪水落在琴弦上,发出细微的颤音。三千年了,云清早已看惯生死,却第一次为一个凡人的离去感到如此撕心裂肺的疼痛。
收起三弦,云清起身向墓园走去。周九良的墓很简单,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着"相声演员周九良之墓",左下角还有一行小字:"此处长眠着一个让神仙动凡心的人"——这是孟鹤堂坚持要加的。
墓碑前已经放着一束新鲜的白色满天星。云清知道,这是德云社的师兄弟们送的。每年清明,他们都会轮流来扫墓,就像周九良生前一样重情重义。
云清从袖中取出一壶清酒和两个白玉杯。她斟满两杯,一杯放在墓前,一杯自己举起。
"十年了,九良。"她轻声道,"德云社现在可红火了,你那些徒弟都成了角儿。孟鹤堂去年还收了关门弟子,小家伙挺像你年轻时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十年来发生的事,就像周九良生前他们每周茶叙时那样。酒过三巡,云清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昨天收拾书房,找到了这个。"她将信纸展开,上面是周九良工整的字迹,"记得吗?你六十岁那年写的。说什么如果有一天你老年痴呆了,让我照着这封信念给你听。"
信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些"多吃蔬菜""记得吃药"之类的叮嘱。但最后一段却让云清每次读都忍不住落泪:
"云清,若你读到这段,说明我已经糊涂到认不出你了。别难过,人都有这么一天。谢谢你陪我走这一程,让我平凡的人生有了不平凡的意义。如果真有来世,希望还能遇见你,听你弹《夜深沉》。"
念完最后一句,云清将信纸折好收回袖中。她抬头望着蓝天,轻声道:"我算过了,九良。你的来世应该在江南,书香门第,还是搞艺术的...大概二十年后出生。"
这是她十年来第三百二十八次推算周九良的转世。作为女娲后人,她本不该干预轮回,但这次,她决定等。
"我会找到你的。"她对着墓碑承诺,就像对着那个可能已经在某个孕妇腹中萌芽的灵魂,"下次换我先认出你。"
离开墓园时,夕阳西下。云清没有使用法术,而是慢慢沿着长安街步行。这条路她和周九良走过无数次——他年轻时在这里骑自行车载过她,中年时两人并肩散步讨论新段子,晚年时她搀扶着他在轮椅上看夜景...
路过德云社新剧场时,云清驻足片刻。里面传来阵阵笑声,是年轻演员在表演。她听了一会儿,摇摇头继续前行。没有周九良的德云社,终究少了点什么。
回到四合院,云清径直走向西厢房。这里保持着周九良生前的样子——书桌上摊开的曲谱,衣架上挂着的深蓝色大褂,床头柜上那副永远擦得锃亮的圆框眼镜...
云清在书桌前坐下,翻开周九良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一段未完成的相声,标题是《我的仙女女友》,明显是以他们为原型创作的。稿子只写到一半,后面的字迹已经歪歪扭扭,想必是他病重时勉强写下的。
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摸到他写作时的温度。窗外,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海棠树沙沙作响。
云清突然想起周九良去世那天的情景。他躺在病床上,已经说不出话,却一直指着窗外。她打开窗户,发现他种在院子里的海棠树突然开花了——在那个深秋的季节。
"你...看..."周九良气若游丝地说,"为你...开的..."
那是他最后一句话。
夜深了,云清来到庭院,坐在海棠树下自斟自饮。月光如水,花瓣不时飘落杯中。她举起酒杯,对着虚空轻声道:"十年了,九良。我很好,就是...有点想你。"
没有回应。远方再也没有传来故人的声音,唯有风吹过海棠树的沙沙声,像是岁月无情的叹息。
三千年了,云清第一次体会到长生最残酷的惩罚——记得太清楚,活得太长久。所有深爱过的人都化作尘土,唯有她带着那些鲜活的记忆,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独自前行。
一片花瓣落在酒杯里,激起细微的涟漪。云清仰头饮尽,尝到了甜蜜与苦涩交织的滋味——就像爱情,就像生命,就像那个叫周九良的凡人给她的,短暂却永恒的温暖。
作者远方再也没有传来故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