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长安城飞絮濛濛。
幼贞斜倚在朱栏边,指尖捻着一瓣凋落的垂丝海棠,听着侍女低声禀报——刘畅被贬至西苑马厩已有半月,今日竟跪在了公主府门前。
"他说……若县主不见,便长跪不起。"
幼贞轻笑一声,指尖一松,那瓣海棠便飘飘荡荡坠了下去。
"那便让他跪着。"
她转身欲走,却又顿住,忽而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跪在宁王府前,胸口抵着金错刀,血染罗衫,只为求父王允她与刘畅的婚事。
那时她多天真啊。
如今……倒要看看他能跪多久。
府门外,刘畅一身素袍跪在青石板上,膝下已洇开一片湿痕——是晨露,还是冷汗?他抬头望着那扇朱漆大门,恍惚间竟似看见三年前的幼贞,也是这样倔强地跪着,眼中含泪,却不肯低头。
可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娇憨少女了。
门扉终于缓缓开启。
幼贞披着一袭烟霞色罗衫,发间只簪一支金丝步摇,垂下的流苏随她步履轻晃,映着日光,晃得刘畅眼前发花。
"刘大人这是何意?"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莫不是马厩的活儿太清闲,特意来本宫这儿讨顿板子?"
刘畅喉间一哽,却仍挺直脊背,声音沙哑:"幼贞,我知错了。"
幼贞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哦?错在何处?"
"错在……不识好歹。"他低声道,"错在……辜负了你。"
幼贞忽然笑了,笑声清脆如碎玉,却无端透着一股寒意。
"刘大人这话说得,倒像是本宫逼你认错似的。"她俯身,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下巴,"怎么,如今知道权势的好处了?"
刘畅眼底闪过一丝难堪,却仍固执地望着她:"当年你为我抗旨拒婚,甚至……"他声音低下去,"甚至在胸口刻下我的字……"
幼贞眸色倏然冷了下来。
"你说这个?"她轻笑,"早刮了。"
刘畅瞳孔骤缩,脸色瞬间惨白。
幼贞却已直起身,漫不经心道:"刘大人若真觉得愧疚,不如好好想想,当年是谁说我恶毒任性,是谁说我视人命如草芥,又是谁……移情别恋,爱上了牡丹?"
她每说一句,刘畅的脸色便灰败一分。
"如今我提拔你来京城,可不是为了听你忏悔的。"她转身欲走,广袖翻飞如蝶,"若真想赎罪,便好好当你的差,别再让我看见你这副……"
她顿了顿,回头瞥他一眼,轻飘飘丢下一句
"丧家之犬的模样。"
幼贞刚踏入内院,便见沈怀言立在廊下,一袭月白锦袍,手中执着一卷书,似是刚来不久。
"沈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她笑意盈盈地迎上去,方才的冷厉已荡然无存。
沈怀言抬眸,目光在她微乱的衣领上停留一瞬,又淡淡移开:"听闻刘畅来了。"
幼贞轻笑:"怎么,沈殿下也好奇我们说了什么?"
沈怀言合上书卷,嗓音温润如常:"臣只是担心县主受扰。"
幼贞歪头看他,忽而伸手拽住他的衣袖:"那沈殿下陪我去骊山别苑散心可好?"
沈怀言垂眸,视线落在她拽着自己袖口的指尖上,半晌,轻轻颔首:"好。"
马车内,幼贞倚在软垫上,指尖拨弄着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沈怀言坐在对面,神色沉静,目光却始终未落在她身上。
幼贞忽然觉得无趣。
"沈怀言。"她唤他。
"嗯。"
"你生气了?"
沈怀言终于抬眼看她,眸色深幽如潭:"臣不敢。"
幼贞轻哼一声,忽然倾身凑近他:"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沈怀言呼吸微滞,却仍端坐如松:"县主今日衣领未整,臣不敢僭越。"
幼贞一怔,随即低笑出声。
她故意又扯了扯衣领,露出那道疤痕的一角:"你说这个?"
沈怀言眸光骤然一沉,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衣料。
幼贞却已退回原位,托腮望着他,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沈怀言,你吃醋了?"
沈怀言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抚上她锁骨下的疤痕。
"疼吗?"他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幼贞愣住了。
她原以为他会冷着脸训斥她轻浮,或是故作镇定地移开视线……却没想到,他竟问了这样一句。
"早不疼了。"她轻声道。
沈怀言收回手,眸光晦暗不明:"当年……?"
幼贞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疤:"年少无知罢了。"
沈怀言不再言语。
马车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幼贞偷偷瞥他一眼,却见他侧脸紧绷,眼尾竟隐隐泛红。
她心头蓦地一软。
"沈怀言。"她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你真不理我了?"
沈怀言闭了闭眼,忽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
幼贞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鼻尖撞上他坚硬的胸膛,疼得轻嘶一声。
沈怀言却已松开她,别过脸去,嗓音沙哑:"……抱歉。"
幼贞怔怔望着他,忽然发现
这个向来温润如玉、从容不迫的异国皇子,此刻竟在微微发抖。
骊山别苑的温泉氤氲着雾气,幼贞浸在暖池中,长发如瀑散开,浮在水面上。
屏风外,沈怀言正在煮茶,水沸声咕嘟咕嘟,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沈怀言。"她忽然唤他。
"嗯。"
"你进来。"
屏风外静了一瞬。
"……不合礼数。"
幼贞轻笑:"你方才在马车里抱我时,怎么不想着礼数?"
沈怀言沉默。
幼贞拨弄着水面的花瓣,慢悠悠道:"你若不来,我便出去。"
话音刚落,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
沈怀言绕了过来,却仍背对着她,肩线绷得笔直。
幼贞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趣——这个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在异国杀伐决断的皇子,此刻竟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年般局促。
"转过来。"她道。
沈怀言不动。
幼贞忽然从水中站起,水珠顺着她的肌肤滚落,溅在青石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沈怀言身形一僵,却仍固执地不肯回头。
幼贞赤足踏上石阶,水痕蜿蜒在她身后。她伸手,指尖轻轻点上他的后颈。
"沈怀言。"她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怕什么?"
沈怀言猛地转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眼底暗潮翻涌:"李幼贞。"
幼贞仰头望着他,眼中带着挑衅的笑意:"嗯?"
沈怀言呼吸沉重,目光落在她锁骨下的疤痕上,眸色愈发深沉。
"……别再折磨我了。"他哑声道。
幼贞怔住。
沈怀言却已松开她,转身大步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幼贞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口发烫。
她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那个曾经为爱痴狂的少女,早已面目全非。
可沈怀言……
却仍记得她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