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窗外的悬铃木正在落叶，池诗柔数到第七片时，医务室的门被撞开。穿蓝白校服的少年踉跄着跌进来，右耳骨钉在阳光下闪成一道银色伤口。
"家属栏不能空着。"护士把登记簿推到她面前。池诗柔的铅笔尖悬在纸上，瞥见少年膝盖擦伤处混着墙灰与血丝。他校牌倒扣着，但"海临遇"三个字从布料背面透出尖锐的轮廓。
她写下"海"字的第三笔时，少年突然抬头。2.35米外，他瞳孔里映出她脖颈上融化的降温贴。"喂，好学生。"他甩开护士的手，"你铅笔要折断了。"
池诗柔这才发现自己在用力。她松开手指，看见草稿纸上未完成的竞赛题被划出深沟。就像此刻医务室的地面，阳光被铁架床分割成明暗交界的函数图像，而她正站在1.35米的光带缺口处——这个距离足够她闻到他身上松节油的气味，又不会暴露突然加速的脉搏。
护士剪开少年染血的裤管时，池诗柔看见他小腿上纹着彗星图案。墨水很新，还泛着红肿，像道尚未愈合的数学证明题。她无意识地在登记簿家属栏补完"临遇"，又迅速用橡皮擦去，残存的石墨粉末在纸上形成小小的星云。
"家属要负责送他回教室。"护士突然说。少年闻言冷笑，耳骨钉划过一道冷光："她连我名字都写不利索。"
池诗柔抱起竞赛资料跟在他身后。走廊监控盲区里，海临遇突然转身，她撞进一片混合着油画颜料与血腥气的阴影里。"池诗柔。"他准确念出她校牌上的名字，"听说你要保送清华？"
她的哮喘喷雾从口袋滑落。海临遇弯腰捡起时，指节擦过她脚踝裸露的皮肤，温度比她发烧时还灼人。"小心点。"他把喷雾抛回她怀里，"好学生不该和留级生走太近。"
当天夜里，池诗柔在日记本上画下彗星轨道。她反复修改参数，直到铅笔尖穿透纸背——那道轨迹与海临遇腿上的纹身完全重合，而她没有写下的是，护士说"家属"时，他伤口渗出的血珠，正好坠落在她鞋尖前1.35厘米的位置。
02
新书房有股甲醛与旧书混合的气味。池诗柔用卷尺丈量房间时，海临遇正把颜料箱砸进靠窗的储物柜。2.35米，这是书桌与画架之间的精确距离，足够安全，又足够危险。
"别碰我东西。"海临遇摔上门离去后，池诗柔发现他落下的速写本。纸页间夹着张皱巴巴的试卷——她上周的数学竞赛模拟卷，满分边缘有她偷偷用铅笔写的"L.Y."缩写，现在被人用红色马克笔圈出，旁边画了个狰狞的叉。
她翻开速写本最新一页时，哮喘喷雾从指间滑落。画中穿吊带裙的女孩坐在画室天窗下，锁骨处缀着与她一模一样的淡褐色小痣。池诗柔突然想起昨天路过画室，看见海临遇俯身给模特调整姿势时，指尖悬在对方皮肤上方0.5厘米处，像在解一道隐函数求导。
夜里十一点，书房门再次被推开。海临遇带着松节油的气息靠近，池诗柔假装解题，实际从草稿纸反光里看他抽走速写本的动作。"这道题错了。"他突然俯身，铅笔尖戳在她刚写完的答案上。
池诗柔看见他指甲缝里的群青色颜料，那是《星空》里梵高最爱的颜色。"双曲线渐近线不可能相交。"他呼吸喷在她耳后，像美术馆恒温空调的26℃气流，"就像..."
书房门突然被继父推开。海临遇直起身时，铅笔在池诗柔草稿纸上划出长长裂痕。后来她总想起这个瞬间，如果当时回头，就会看见他速写本最新添的一页——她解题时咬住下唇的侧脸，旁边写着"渐近线定理：当距离趋于2.35米时，函数值无限接近于∞"。
03
西楼走廊的监控每周二检修。池诗柔抱着竞赛资料穿过中庭，樱花花瓣粘在她睫毛上，像故意遮挡视线。1476步，这是从教室到画室的最短步数，她每天都要重新校准——昨天施工队挪走了警示牌，今天保洁阿姨多放了两个拖把桶。
画室天窗投下的菱形光斑里，海临遇正在调色盘上碾碎钴蓝色块。池诗柔躲在防火门后，看他用刮刀把颜料甩在画布上，动作暴烈得像在摧毁什么。上周的留级通告还贴在公告栏，照片里他耳骨钉的反光，此刻正真实地刺痛她的虹膜。
"出来。"海临遇突然转向她的方向。池诗柔后退时撞翻水桶，警报器尖锐响起。她想起医务室那天他腿上的伤，想起速写本里的吊带裙女孩，手指鬼使神差地伸向电闸箱。
黑暗笼罩的瞬间，她被拽进消防通道。海临遇的手心紧贴她后背，温度透过校服灼烧脊骨。"3分28秒。"他在她耳边报时，呼吸带着亚麻籽油的苦香，"教导主任马上就到。"
池诗柔在黑暗里摸到他的耳骨钉，金属的凉意刺进指尖。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突破2.35米的安全距离，近到能数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数量。"为什么切断电源？"海临遇的质问混着警报余韵，震得她鼓膜发痛。
画室门被踹开的巨响传来时，池诗柔的哮喘喷雾滚落台阶。海临遇弯腰去捡的姿势，与医务室那天完美重合。但这次他的指尖没有擦过她皮肤，而是拧开喷雾剂直接按进她掌心。"呼吸。"他命令道，声音比松节油还要易燃，"好学生不该为垃圾撒谎。"
第二天，池诗柔在课桌里发现被颜料污染的三张竞赛卷。群青色覆盖了所有满分标记，像片微型海洋。而海临遇被罚站的走廊窗外，悬铃木叶片的阴影，正好落在她偷偷写下的"L.Y."缩写上，面积是2.35平方厘米。
04
梅雨季的湿度让纸张变得柔软。池诗柔用解剖刀小心分离速写本粘连的页角时，解剖台上青蛙的心脏还在微弱跳动。0.5毫米，这是海临遇素描纸的厚度，足够藏下一个少女的全部心事。
第七页的吊带裙女孩画像背后，有铅笔反复描摹的压痕。池诗柔用石墨粉轻轻拓印，显现出自己趴在图书馆睡觉的侧脸。她突然明白生物课上讲的趋光性——海临遇画她时笔触比画星空还要轻柔，就像此刻她指尖悬在纸面0.5毫米处，不敢触碰那些线条。
"这是犯罪证据。"海临遇的声音突然从解剖室门口炸响。池诗柔手一抖，解剖刀划破画像边缘。他跨过满地青蛙内脏走来，耳骨钉在荧光灯下泛着冷光："好学生也偷东西？"
池诗柔看见他手里攥着生物竞赛报名表，家长签名栏赫然是她模仿的"海志明"三字。上周他摔碎红酒杯时说过，最恨别人替他签字。"我帮你拿回被没收的炭笔..."她的辩解被雷声截断。海临遇抓起被解剖的青蛙按在画像上，内脏黏液瞬间模糊了她的轮廓。
暴雨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某种摩尔斯电码。池诗柔摸到书包里的哮喘喷雾，金属罐体比她颤抖的手指还要冷。海临遇突然抓住她手腕，把解剖刀尖对准自己胸口："想知道第八页画了什么？自己来看。"
刀尖挑开纸页的瞬间，整栋楼突然停电。池诗柔在黑暗里听见他解开校服纽扣的声音，接着是纸张撕裂的脆响。当应急灯亮起时，解剖台上只剩半张被青蛙血染红的纸，上面是她解方程时虎牙磕在铅笔上的齿痕。
三天后，池诗柔在美术室垃圾桶发现被撕碎的第八页。她用胶带拼凑到一半就停了下来——那些线条太过清晰，是她昨夜发烧时，海临遇来送药时睡衣敞开的锁骨。而画像边缘写着极小的一行字："趋光性实验证明，飞蛾扑火时振翅频率是1476次/分钟。"
05
凌晨三点十七分，池诗柔的电脑屏幕泛着幽蓝的光。海临遇的美术网课账号显示"上次登录：8小时前"，足够她赶在服务器清除缓存前，下载那些人体素描课录像。
视频里的模特不是吊带裙女孩。池诗柔暂停在第七分十二秒，画面上教授正在讲解锁骨阴影的画法。她扯开睡衣领口比对，发现自己左锁骨下方也有颗同样的淡褐小痣——就像海临遇速写本里那个被反复修改的细节。
窗外传来摩托车引擎声。池诗柔慌忙合上电脑，却碰倒了手边的玻璃杯。水渍漫过数学竞赛笔记，洇湿她偷偷写在页脚的"雷克雅未克"几个字。这个冰岛首都的名字，此刻正躺在她书包夹层——海临遇昨天扔给她的生日贺卡上，邮戳盖的正是这个地点。
楼下车库卷帘门升起时，池诗柔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扑向窗边，看见海临遇的摩托车后座绑着画箱，而仪表盘显示油量足够开到港口。8小时时差，这是冰岛与上海的时差，也是他实际出门时间与她发现的时间差。
她打开手机导航，输入贺卡上模糊的经纬度。地图显示这是雷克雅未克郊外的极光观测点，而海临遇的画箱夹层里，有管颜料标签写着"Aurora Borealis"——与她草稿纸上反复涂抹的"私奔"二字，用的是同一种普鲁士蓝。
池诗柔抓起哮喘喷雾冲下楼。摩托车尾气还未散尽，地上有张被机油污染的画稿。她捡起来对着路灯看，那是被修改过的双星系统轨道图——两颗彗星的轨迹在冰岛坐标上方相交，形成完美的"X"标记。而海临遇摔门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才在她脑中清晰回响："极光出现时，大气电离层会有1476兆赫的电磁波噪音。"
06
生日蜡烛的火焰在池诗柔瞳孔里摇晃时，她注意到蛋糕边缘有抹钴蓝色奶油。海临遇的座位空着，但餐盘里躺着张对折的贺卡，锯齿状边缘像是被暴力撕开过。
"你哥说去取礼物。"继母递来餐刀。池诗柔切开草莓夹层时，发现糖霜下埋着颗耳骨钉——与海临遇右耳上一模一样的款式，只是尖端更钝，适合从没打过耳洞的人。
贺卡内页用丙烯颜料写着"Happy Birthday"，字母"Y"的尾巴拖出一道流星般的轨迹。池诗柔用指腹轻蹭，颜料竟未干透，在她指纹里留下冰岛火山灰的质感。她突然想起昨夜偷看的网课视频，海临遇调色时总在这个色号里加硼砂，为了让颜料保持永恒湿润。
车库传来摩托车熄火的声音。海临遇带着一身夜露闯进餐厅，把画箱砸在蛋糕旁。奶油溅到池诗柔的新裙子上，形成小小的银河系。"礼物。"他扯下右耳骨钉拍在桌上，金属与玻璃碰撞的声响让所有人安静，"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池诗柔捏起那枚带血的耳钉时，发现内圈刻着"C.S.R."缩写。她喉咙发紧，这比数学竞赛最后一题更难解——海临遇是什么时候，在医务室她量体温的间隙，记住了她学生证上的字母排列？
午夜，池诗柔把贺卡锁进装金牌的保险箱。锯齿状裂痕处露出半张纸片，上面是海临遇的字迹："极光观测点需要地理坐标，而你需要..."后半句被撕掉了。她摸出枕头下的耳钉，在黑暗中对准自己完好的耳垂，突然明白他送的不是装饰品，而是某种疼痛的邀请函。
07
空调故障的夜晚，温度计显示40℃。池诗柔数着新床单上的蓝白条纹，听见阳台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海临遇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手里攥着她写满公式的草稿纸。
"兄妹情深？"他冷笑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金属。池诗柔看见他脚边躺着继父送的钢笔礼盒，墨水在瓷砖上漫成诡异的星座图。当第一张草稿纸被点燃时，火焰照亮他手腕内侧的纹身——不是彗星，而是道未闭合的莫比乌斯环。
纸飞机带着火星掠过她发梢，灰烬落在床单第17道条纹上。池诗柔伸手去抓，却碰到海临遇滚烫的手腕。40℃的体温，比她发烧时还高出0.8度，这个数字突然让她想起生物书上说的人类自燃临界点。
"这道题错了。"海临遇突然拽过她手腕，在烧剩的纸片上画轨道方程。铅笔尖划破她虎口，血珠渗进草稿纸纤维里。"双星系统不会相撞。"他呼吸带着红酒与松节油的混合气息，"除非其中一颗自愿偏离轨道。"
楼下传来继父的脚步声。海临遇松开她，将半页燃烧的公式按灭在自己锁骨上。池诗柔听见皮肉灼烧的声响，比她想象中沉闷，就像保险箱里那本病历上"松节油过敏"几个字，永远不可能被任何人读到。
黎明时分，池诗柔在废墟中找到烧焦的纸片残角。上面是她演算到凌晨的双星轨迹，现在被海临遇用红笔改成两颗彗星相撞的抛物线。她把它夹进竞赛笔记时，发现书页间有根银色头发——长度正好是2.35厘米，是昨晚他俯身时落在她颈间的温度计。
08
消防演习警报响起的瞬间，池诗柔正站在画室电闸箱前。3分28秒，这是上次她切断电源的时间长度，足够海临遇完成一幅速写，或者足够她永远记住松节油在黑暗中挥发的气味。
但今天警报是真的。稀释剂的味道从顶楼飘下来，池诗柔看见海临遇冲进烟雾里的背影，校服下摆像面投降的白旗。她数着自己的心跳跟上去，147次，正好是上周生物课解剖青蛙时记录的心率极值。
顶楼储物间门缝里渗出诡异的蓝烟。海临遇背对着她，正用美工刀划开某个纸箱。"就知道你会来。"他没回头，刀尖挑出团沾满颜料的校服，"那天切断警报时，你闻到了对不对？"
池诗柔的哮喘喷雾滚到地上。那件校服袖口有焦痕，散发着与画室火灾相同的化学味道。她突然明白医务室初遇时，海临遇腿上的伤不是翻墙所致——他在烧毁自己沾满松节油的校服，就像烧掉她草稿纸一样决绝。
"为什么？"她声音比喷雾还轻。海临遇突然转身，耳骨钉划过冷光："因为这道题无解。"他踢开纸箱，露出底下被颜料覆盖的亲子鉴定报告，"池诗柔，我们本该在七岁那年就认识。"
警报器突然再次尖啸。池诗柔在刺目红光里看见他摊开的掌心——上面是用烧伤疤痕拼成的坐标，与她保险箱里冰岛贺卡上的数字完全一致。3分28秒的沉默后，海临遇把燃烧的校服扔向通风口："可惜夏季风停了。"
09
《夏季风止》的展签上标注着创作年代：他们毕业那年的雨季。池诗柔站在油画前1.35米处，这个距离足够看清极光色块下隐藏的铅笔印记，又不会让眼泪晕花镜片。
"小姐，这幅画背面有机关。"策展人递来白手套。池诗柔指尖发颤，从画框夹层取出张烧焦的草稿纸——是她演算过的双星轨道方程，现在被丙烯颜料覆盖，形成两颗相撞的彗星。
展厅另端突然爆发笑声。穿吊带裙的女孩正凑在海临遇耳边说话，他拿画笔的手腕上，莫比乌斯环纹身已经闭合。池诗柔想起重组宴那夜，他烧毁她草稿纸时说："装什么兄妹情深？"此刻才懂，那是对命运最恶毒的嘲讽。
暴雨敲打玻璃穹顶时，池诗柔在游客簿上描下冰岛坐标。铅笔突然折断，她看见自己十六岁生日那天的耳洞，如今已长成淡褐色小点。而美术馆广播正在提醒：《夏季风止》即将运往雷克雅未克参展，恰巧是明天早班飞机。
"需要帮您联系画家吗？"策展人指着远处的海临遇。池诗柔摇头，将断铅笔放回原处。∞符号在数学中表示极限，而她与他的极限，早在那个松节油燃烧的夏天就已写尽——就像此刻画作简介上的最后一行字："极光出现时，所有秘密都会在1476兆赫的频率里显形。"
10
飞机舷窗外的云层像未调匀的钛白颜料。池诗柔打开手机草稿箱，那条编辑于三年前的短信依然未发送：
"后来策展人告诉我，《夏季风止》里藏着的坐标指向我家旧址。而昨夜整理竞赛笔记时，我发现第1476页的夹层——你修改过的双星轨道图背面，其实是我们母亲在产科医院的合影。海临遇，夏季风停了，但极光..."
空姐送来耳机，频道正在播放冰岛气象台的极光预报。1476兆赫，这个频率让池诗柔想起画室顶楼，海临遇说"我们本该在七岁那年就认识"时，警报器共振的赫兹数。她突然明白，为何他总在画她时用最软的炭笔——就像她永远在"家长签名"栏旁蜷缩的手指，都是不敢触碰的证明。
飞机遇上气流颠簸时，池诗柔终于按下发送键。与此同时，经济舱某排座位传来提示音。穿吊带裙的女孩嘟囔着掏出一部陌生手机："又是垃圾短信..."而靠窗的男人突然摘下耳机，耳骨钉在云端阳光下闪成一道银色伤口——与十六岁医务室里，池诗柔初见时一模一样的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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