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三娃蜷在穿云洞的裂缝里,鼻尖几乎要贴到岩壁上渗出的血。
那血是新鲜的,顺着青灰色石纹蚯蚓似的往下爬,在他藏身的凹槽边缘凝成一颗暗红珠子。十四岁少年的喉结动了动——三天没吃上正经饭的胃,竟对着这血珠子烧起火来。
洞外马蹄声炸得像年关的炮仗。
"格老子的,逮到一个!"
川北口音的吼叫混着钝器击打声传来,董三娃死死咬住下唇。他认得这声音,是通江县衙新来的把总赵魁,据说在成都府当过刽子手,专爱用铁尺敲人天灵盖。
"说!《海底》藏哪去了?"
铁尺又一声闷响,有黏稠液体溅上洞口的野茅草。董三娃透过草叶间隙,看见半张糊满血的脸。是渡口的陈哑巴,今早还比划着让他帮忙扛盐包。
陈哑巴的右手突然抽搐着举起,食指蜷成怪异的钩状。董三娃瞳孔猛地收缩——那是袍哥的"拉拐子"暗号,三根指头代表"三把半香",屈食指则是"有难求援"。
"狗日的哑巴也会耍花枪?"赵魁的铁尺插进陈哑巴张开的嘴,"老子让你比划!"
董三娃的指甲抠进岩缝。三日前父亲被拖出董家祠堂时,也是这般被铁尺捅穿了牙床。那时他躲在房梁上,看着父亲吐着血沫喊:"三娃子,记住穿云洞......"
穿云洞的穿堂风突然转了向。
董三娃后颈寒毛乍起,几乎是凭着本能往右侧一滚。一柄雁翎刀擦着他耳尖劈在石壁上,溅起的火星子照亮张麻子脸——是赵魁手下的斥候刘三麻,不知何时绕到了洞后。
"小杂种挺会藏啊!"
刘三麻的第二刀劈来时,董三娃的布鞋底在湿苔上一滑,整个人仰面栽倒。刀锋贴着他鼻尖掠过,削断几根洞顶垂下的老藤。藤汁腥甜的气味里,他突然想起父亲教的《海底》口诀:"梭步走转七星位,重锤专破雁翎刀......"
刘三麻的第三刀带着风声下劈。
董三娃的左腿突然像抽筋似的蜷起,脚跟猛蹬身后石笋。身子借着反冲力陀螺般一旋,竟从刀光缝隙里钻了过去。这是董家秘传"梭步",走的是北斗七星的刁钻方位。
"龟儿子还会妖法?"刘三麻回身要追,却见少年蜷缩在洞角,怀里紧抱着个蓝布包裹。
刀光再起时,董三娃突然暴起。
他右拳从极其别扭的角度轰出,中指关节凸起如秤砣,正砸在刘三麻持刀的虎口上——"重锤"第一式"石匠开山",练的是用拳头模仿铁锤凿石的寸劲。
雁翎刀当啷落地。刘三麻捧着手腕嚎叫的刹那,洞外忽然传来尖锐的唢呐声。是《将军令》,但吹到高音处走了调,像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鸡。
董三娃窜出山洞时,正撞见一幕诡异的戏码。
二十几个清兵围着辆翻倒的粮车,车辕上插着杆残破的黄旗,隐约可见"万国青年会"字样。赵魁拎着铁尺站在车顶,脚下踩着个穿洋装的青年,胸前铜纽扣崩了一地。
"同盟会的探子敢往通江撒野?"赵魁的铁尺挑开青年衣襟,露出腰间青狼纹身,"哟,还是袍哥礼字辈的'巡风六爷'?"
青年突然啐出口血痰:"尔等蛮夷......"
话没说完,铁尺已敲碎他满口白牙。赵魁踩着青年头颅转向众兵:"都给老子听好了!这些锅炉子流民、哥老会余孽,有一个算一个......"
他忽然顿住,铁尺指向西边山道。
董三娃顺着望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父亲被反绑着跪在悬崖边,背后站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手里峨眉刺正抵着父亲咽喉。
"董秀才,最后问你一次。"赵魁的声音像钝刀刮骨,"《海底》原本在哪?"
董三娃的指甲掐进掌心。他当然知道,蓝布包裹里那本泛黄的册子,此刻就贴着自己胸口的汗。
悬崖上的父亲突然仰天大笑:"三皇五帝夏商周,秦汉唐宋皆不留——"
这是《海底》开篇的隐语。黑衣人峨眉刺一闪,父亲的身子便如断线风筝坠下深涧。董三娃的惨叫卡在喉咙里,眼前炸开一片血红。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辆粮车。
车底突然钻出个精瘦汉子,两把菜刀舞得雪花似的,瞬间砍翻三个清兵。赵魁刚跳下车顶,斜刺里又飞来根扁担,正中他后腰——十几个挑夫模样的汉子从山道两侧杀出,领头的竟是个包蓝头巾的妇人。
"是锅炉子的余党!"清兵阵脚大乱。
董三娃趁机扑向悬崖,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后领。是那蓝头巾妇人,她右脸有道蜈蚣似的疤,说话带着川南口音:"娃儿莫慌,你爹留了后手。"
混战中,戴斗笠的黑衣人悄然逼近。
妇人把董三娃往粮车下一推,反手抽出扁担迎战。峨眉刺与竹扁担相撞,竟发出金铁之声。董三娃缩在车底,看见扁担头裂开的竹片里,藏着半截细剑。
"谢四娘,你们万寿场的'竹剑帮'也敢劫官粮?"黑衣人声音阴冷。
妇人冷笑:"总比你们'仁字旗'的哈巴狗强!"话音未落,竹剑突然挑飞黑衣人斗笠,露出张惨白的脸——左眼窝里嵌着颗琉璃珠子,在夕阳下泛着绿光。
董三娃如遭雷击。这人他认得,是铁佛镇盐商雷家的账房先生,上月还来家里收过地租。
混战持续到日头西沉。
赵魁带着残兵退走后,谢四娘从粮车夹层掏出个铁盒。打开时,董三娃闻到了火药味——是同盟会的"革命债券",印着孙文头像的纸片在晚风里哗哗作响。
"你爹把《海底》交出来没?"谢四娘擦着竹剑上的血。
董三娃抱紧蓝布包裹后退两步。父亲坠崖前的那句隐语在他脑中轰鸣,混着穿云洞的血气,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山道上忽然传来沙哑的川剧唱腔:
"乱世烽烟起巴山哟——袍哥的魂灵走崖边——"
个戴关公面具的汉子踩着高跷从暮色中现身,手里舞动的根本不是青龙偃月刀,而是杆乌黑发亮的汉阳造步枪。
谢四娘脸色骤变:"快走!是'浑水袍哥'谢俊成的人!"
董三娃最后看了眼父亲坠崖的方向。深涧里升起薄雾,恍惚间似有无数人影在雾中行走,唱着保宁府流传百年的采茶调:"三把半香敬天地哟,五湖四海皆兄弟......"
他转身钻进密林时,听见谢四娘的竹剑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