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佛镇的天总是黑得早。
董三娃蹲在罗亭村口的黄连树上,棉袄袖口露出的腕子已有了些精瘦筋肉。树杈上搁着半块烤苕,是他用三斤灯草灰跟货郎换的——自打两年前穿云洞那场血战,他就再没吃过白米。
镇东头忽地炸起串铜锣声。
八个赤膊汉子抬着竹滑竿转过晒谷场,竿上歪着个穿狐裘的胖子,右手翡翠扳指映着雪光,活像团发霉的肥肉。董三娃的瞳孔缩了缩。是雷家老爷雷万钧,当年那个琉璃眼黑衣人的主子。
滑竿后头跟着顶青布小轿,轿帘被北风掀开条缝。董三娃瞥见半张少女的脸,约莫十五六岁,眉眼细得像用绣花针描的,怀里却抱着柄乌木鞘短刀。轿杆上挂着盏走马灯,画的是"关公斩蔡阳",灯影晃过雪地时,他看见刀鞘末端刻着个"沈"字。
"龟儿子的,沈家幺妹也来赶香堂?"树下两个烤火的脚夫嚼着叶子烟,"雷老爷这是要并了仁字旗的堂口......"
董三娃的耳朵竖了起来。他记得谢四娘说过,袍哥开香堂"赶场子",不是拜码头就是断生死。树根下的雪突然泛起红光——西边山道上飘来盏血灯笼,灯罩上墨迹淋淋写着"礼"字。
龙王庙的戏台子今夜格外瘆人。
三丈高的台柱上缠着褪色红绸,正中供着关公像,烛火却把神像的影子投成张牙舞爪的怪物。董三娃缩在供桌下,透过裂缝看见二十几个黑袍人分列左右,袍角都绣着青狼——是仁字旗的"内八堂"大爷们。
雷万钧的滑竿吱呀作响地落在台前。
"董家娃娃,出来吧。"他突然朝供桌方向咧嘴一笑,金牙在灯笼下泛着血光,"你爹欠雷某的二十担灯草债,该清了。"
董三娃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去年冬天他混进雷家盐仓偷灯草,分明把账本浸了煤油......供桌布幔突然被掀开,伸进来的却是只缠红绳的细手,腕上银铃叮当作响。
是轿中那个沈家姑娘。
她食指竖在唇前,袖口抖出把黄铜钥匙,正插在供桌底板某个暗格里。董三娃听见机括轻响,整个人便随着翻板坠入地窖——最后一眼瞧见沈姑娘的绣鞋尖上,缀着两颗染红的狼牙。
地窖里飘着陈年艾草味。
董三娃刚摸到火折子,就听见头顶戏台传来沉闷鼓点。是川剧《单刀会》的引子,但锣钹声里混着刀刃相击的锐响。火光照亮墙壁时,他险些惊叫出声——整面墙钉满褪色的人耳,像晒干的木耳密密麻麻排成八卦阵。
"这是袍哥的'百耳墙'。"
黑暗里走出个佝偻老头,手里油灯照见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董三娃认得这声音,是渡口摆茶摊的刘驼背,他左袖空荡荡的,据说十年前为仁字旗挡过火铳。
"凡叛帮者,割耳钉墙。"刘驼背用灯罩挑起只干瘪人耳,"你爹董秀才的耳朵......本该在这儿。"
董三娃的拳头攥得咯咯响。两年前父亲坠崖那晚,他在穿云洞后的乱葬岗翻找过三天三夜,最后只寻到半片带血的长衫布。布角用血画着个歪扭的"仁"字,像是临终前蘸指血写的。
头顶突然传来嘶吼:"雷万钧!你勾结清妖害我袍哥兄弟,还敢坐忠义堂?"
是谢四娘的声音!董三娃猛地撞向暗门,却被刘驼背铁钳般的右手按住:"娃娃莫急,好戏才开场。”
戏台上的血沿着木板缝隙滴下来。
董三娃透过地窖气孔窥见,谢四娘被铁链锁在关公像前,左肩插着柄解腕尖刀。雷万钧的翡翠扳指正捏着本蓝皮册子——正是董三娃藏在龙王庙匾额后的《海底》秘籍。
"光绪二十三年,仁字旗三爷董文渊私通洋教,按《海底》第三戒......"雷万钧的胖手指划过书页,琉璃眼账房突然从阴影中闪出,峨眉刺直指谢四娘心口,"当挖心祭旗!"
台下黑袍人中站起个独臂汉子:"雷老爷怕是忘了,咱袍哥家法要'三刀六洞'过堂审!"
董三娃认出这是文峰乡的船帮头子赵铁锚,去年腊月曾带人劫过雷家的盐船。
雷万钧的笑声像夜枭:"赵五哥说得在理。"他突然将《海底》摔在香案上,"那就请新晋的'圣贤二爷'来主审——徐茂森,你等啥子?"
戏台侧幕转出个青衫书生,眉眼温润如女子,手中却提着还在滴血的鬼头刀。董三娃如坠冰窟——这人他太熟了,是镇上私塾的徐先生,常赊米给他熬粥的恩人!
"学生惭愧。"徐茂森的刀尖挑起谢四娘下巴,"按《海底》总纲,凡私通外帮者......"
话音未落,谢四娘突然暴起,铁链绞住徐茂森的脖颈:"哈麻批!你当老娘不晓得?上个月运往保宁府的二十杆汉阳造——"
刀光闪过。
谢四娘的头颅滚到香案前时,徐茂森的鬼头刀上竟无半点血迹。董三娃死死咬住手背,血腥味在口中炸开——他看清了,徐先生握刀的手腕上,纹着枚小小的青天白日徽记。
地窖突然剧烈晃动。
刘驼背猛地推开西墙,露出条幽深暗道:"娃儿快走!带着这个——"他扯断颈间红绳,坠子是个生锈的"巡风"铜牌,"去成都府科甲巷找'灯草张',说'锅炉子要借三把火'......"
头顶传来琉璃眼账房的尖啸:"有人动百耳墙!"
董三娃攥着铜牌钻进暗道时,回头看见刘驼背点燃了火油罐。爆炸声裹着热浪追进地道,将那些陈年人耳烧成纷飞的火蝴蝶。
暗道出口在穿云洞后的断崖。
董三娃爬出荆棘丛时,崖边站着个打伞的蓝衣人。伞面绘着血色八卦,伞骨却是精铁所铸——是万国青年会的接头人!
"董文渊之子?"蓝衣人的伞尖挑起他下巴,"同盟会需要《海底》里的漕运密道图。"
董三娃突然笑了。他从裤裆暗袋掏出本油布包着的册子——真正的《海底》秘籍,龙王庙那本是父亲早年誊抄的赝品。
蓝衣人刚要伸手,崖下突然传来清越的女声:"他是我沈家的人。"
沈家姑娘从雾中走来,短刀已出鞘三寸。她身后跟着十二个戴傩面的汉子,每人手中竹竿都挑着盏血灯笼,在雪夜排成诡异的北斗阵。
穿云洞前的老柏树上,突然响起沙哑的川剧高腔:
"乱世儿郎命如草哟——三把香火敬前朝——"
谢俊成蹲在树杈间抛玩着两颗铁核桃,豹眼环顾三方势力,"要我说,这小崽子的命值五十担云土!"
董三娃的指甲抠进《海底》封皮。父亲用朱笔批注的段落突然在脑中闪现:"若逢三堂会审,当走坤位,取地火......"他猛地将秘籍抛向悬崖,趁众人飞扑抢夺时,一个"梭步"闪到沈姑娘身后。
短刀出鞘的刹那,董三娃闻到了沈姑娘衣领的桂花香。
"带我走。"他贴着少女耳畔低语,"我知道真的漕运图在哪。"
沈家幺妹的刀锋在空中划出半圆,突然架在了自己颈间:"谁敢追,我就跳崖!"
谢俊成的铁核桃擦着董三娃耳尖飞过:"龟儿子还会使美人计?"
万国青年会的铁伞却忽然收拢:"撤!杨沧白先生有令,不得伤及学生......"
雪越下越紧。
当董三娃跟着沈家马帮钻进老林时,听见身后悬崖传来雷万钧的咆哮。那本赝品《海底》正在风雪中燃烧,书页化作黑蝶,落在谢四娘葬身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