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
从以前开始,锥生零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找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静静的躺着。
耳边风声与蝉鸣声阵阵,他深吸一口气,是森林与泥土的气息,还残留着雨后的一点湿润,这种时候,仿佛可以感觉到脉搏的力量。
神界的味道和学院这里不一样,非要说的话,那里的空气要更加清澈,还微微泛着冷感,他一望可以望到好远,他曾经盯着天空研究了很久,但很奇怪,第一层与最后一层的颜色是一样的,就好像第一层也是最后一层。
这种时候他一般也会跟唯一能搭上话的人聊两句。
听那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研究理论,听这位真正的神明,讲述漫长的人类东西方哲学史,对于人类神魔观的忍俊不禁,听经院哲学,听对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
那人总是得意洋洋,自得其乐。
锥生零其实也听不懂这些言论。
不过反正也很无聊,索性耐着性子,强迫自己忍下去,但是忍着忍着,听着听着,他这种上课都睡觉的人,反而真的被带着听了一耳朵西方哲学史。
他的声音很温柔、很雅致,但总让人觉得有一种宠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极其陌生,好像有生之年,他有且仅有他的妈妈有这样的语气。
只是毕竟是另一个时空的人类同胞——类比一下,可能就像是鱼缸里的小鱼对人类有种种猜想,比如
“喜欢把自己裹起来的猴子”
“长了两条腿的蜥”
“喜欢把自己关起来造方块,最后把自己关在方块里”
但是对于人类本身来说,听到小鱼种种的想法可能只会觉得好笑,夏虫不可语冰,很多离谱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想法更是暗暗笑的肚子抽筋。
——小鱼对人类来说只是小鱼而已。
人类与神明之间也是如此。
一时之间,哪怕是冷漠著称的锥生,这种对于自己同胞的羞耻,也使他耳根隐隐发烫。
在修普诺面前,他就是那只小鱼。
“所以呀 ,‘如果上帝不存在,这个观念就不是可思考的最伟大事物的观念,还存在更伟大的事物’
‘但是我们都承认,上帝是最完美的、最伟大的、超验的概念,那么他就不可能不存在。’ ”
小光神眼波又开始荡漾了,他偏头望着锥生零,今天他穿了长袍神使服,宽大的袖口下露出有力的线条,流畅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起伏,他伸出手臂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圆,一边笑道:
“安瑟伦的理论其实并不能必然得出这一结论对不对,你看这像不像一个逻辑闭环?”
“因为只有存在才能体现它的最伟大,不然他就不是最伟大的。他直接预设‘所有人都承认上帝是最伟大的’,这一概念的大前提。”
银发少年偏了偏头,斟酌了一下开那张嘴,似乎犹豫要不要说,在接收到对方鼓励的眼神后,缓缓道:
“他的推理仅仅是说,当我们思考某个事物,认为它存在,因为非存在无法被解释和证明,只有存在才能够被解释和证明。”
“另外,这么完美的事物必然存在,不然它就不完美了——毕竟我们是在思考一个比不存在的事物更为完善的事物。”
“Bingo,”修普诺唇角微微扬了起来,那上扬的弧度牵动起人的视线,他背后流云洁白,碧空湛蓝如海。
“good job.”
锥生零银色的发丝悄悄扬了起来, 他曲起了一条腿,精致的面容搭在腿上,微微歪头。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肩膀微微的耸了耸。
修普诺低下头与他靠的更近,想要更清楚的看到他脸上的笑容,轻轻用头抵了下他的脑袋,“笑什么呢?”
锥生零抬起脸,一下子撞到放大了的五官,微微往后退了退,他开口道:“我才没有。”
他顿了顿,清了清嗓。
“刚刚本来是想问你,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吗?”
“但是嘛,咳,” 银发少年抿了抿唇,用手挡于脸前,遮住了那上扬的嘴角。
“你就在这里。”
锥生零如愿看到了他弯起的眼睛,过于柔和的碧海浪花潮起潮落。他别过脸不去看他。
倏然间,锥生零非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似乎有什么欲言又止,他看着修普诺的眼睛,没有说话。
修普诺在察觉对方情绪的这件事上永远先走一步。
“说吧,想到了什么就问,会告诉你的。”
“修普诺。”锥生零紫色的眼眸里明明暗暗,吹落的白色发丝遮住了他的眼帘,看不清他的表情。
“天上的神明,知不知道有正邪、不公、罪恶、这些事情。”
稀松平常的语气,似乎这不是什么大事。
神明顿了一下,稍微正了正色,他本身很美型的容貌一旦冷却下来,总有一种冲击感,他的眼窝很深,眼部的线条勾勒出古典的美感。
“他们知道。”
“我也知道。”
非常肯定的回答,不打算回避任何的问题。
“那么……”
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
很多问题棘手到无可下手,啊不,无可下嘴。
他的手指微微绷紧。
“锥生,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神明眼中眺望着远方,不动声色的目光,仿佛皑皑的雪山。
“你想问正义。”神明的话如同溪流,不知道流到了谁的内心。
“就像你的父母,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这是除了时间之海之外,修普诺第一次提及他的事。
“扩展来说,人间悲欢,天下大义,世间公道。”
“世上总有宵小之辈,有人罔顾王法,有人草菅人命,有人为达所欲,不惜一切;有人为得偿所愿,不择手段。
这世间那么多的仇与恨,冤与孽,罪与罚,源源不尽,汇流轮回,从未停歇。”
“惩恶扬善,行天下正义,走人间大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或许是你们人间的价值观。”
说到此,神明又转头望着锥生,正对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不过,那一瞬间,神明的目光是柔软的。
“但是,正如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很多事情神明其实没有办法。”
“世间因果轮回,背后都有代价。”
“没有人能够请动神明出手,也没有人承受得起那样的代价。”
“这与惩恶扬善无关,没有人会去说你们的那一套价值观是错的,但是放眼三界宇宙,万象维度,唯一的规则只有一个:平衡。
“神明,为什么要帮你们?能够有什么东西,或者说贡品礼物,让神明出手?
如果真有东西让神明心动,世界法则将会被打破,凭借超出的力量,神明必然要压迫你们源源不断的提供这种‘礼物’。
一旦破坏了这种平衡,又岂是你我能够负担得起的?”
“神明一旦拥有了欲望,也不过是放大版的凡人而已,”光神掀起嘴角,眼眸中暗寒闪烁,周身强大的气势使得云层翻滚,看到对方的眼眸微微颤动,又立马把气势压了回去。
“而且后果会更加恐怖。”
“到时就不仅仅是政变、阶级斗争、世界大战这么简单了,但与此不同的是,一开始一方就有了压倒性的力量,而另一方,如同跐蜉撼树,位同蝼蚁,这场战争根本不是可以被打响的,只是可以直接被拿来践踏的。”
“所以神明根本不可以有欲望,邪恶的不可以有,正义的也不可以有。”
神明低下头,凝视着银发少年的反应,他总是会用目光把少年包裹起来,就像现在这样。
虽然当中有一些词,他需要反应一下,但是不妨碍他听懂并且为之震撼。
锥生零一般对某一事件感到费解之时,都会是习惯性的皱起眉头。
第一次,他低下头来久久思考,又频频走神。
只是……有些人太无辜了、面对这样的状况也太无力了。
想起父母弟弟、想起他的姓氏、那大多levelE的一生、人类与吸血鬼的战争……
还有……他爱的人和他恨的人……么?
他叹气……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恨谁。
其实他只是有要守护的东西而已。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连神明都不可以帮他。
他的理科成绩很好,哪怕是在黑主学院,至少是在理科方面,他也算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可是现在……
修普诺“而且锥生,哪怕不演变到这个地步,论礼物上贡,穷苦人家的孩子如何比得上富贵人家的孩子?论诚意,可付出少的如何比得过付出多的?单纯论心诚?你怎就知那坏蛋求佛的时候心不诚呢?
终究还是看世家门第,看天命际会。”
锥生零倏然抬眼,与修普诺对视。
银发少年率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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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敛住眸光,落下眼帘,他知道对方已经被说服了。
当修普诺合上眸光的前一秒,当金色的日光为他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纱——
神明的脸上,似乎又浮上了那种无奈的、爱怜的神情了。
但与此之前不同的是,这人为何总有那种内敛的、静谧的、碰到他又收回去的,目光,触碰他。
心弦一颤,这些天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跨越时光向他涌来。
在这一刻,银发少年突然就有一点明白了。
也就不再那么抵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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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过神明、正义、世界这许多问题的他,在除去那习以为常人与事之后,他都说不上来,他的生命里还有什么。
尤其是剧情,走到这个时间点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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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锥生零可能不太明白、因为修普诺也不太明白——比如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带着同情或者是其他的情感
但神明对锥生零的理解与描述确实是一针见血。
正如——
“他这样年少,却又这样孤寂。”
“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女孩儿。”
修普诺很多时候都在望着他的背影暗喑叹气。
他在想,锥生零甚至没有一个朋友。
他希望他有能力去交一个自己的朋友。所以会想要他跟小孩子接触,就当是练习。
他总要有社交能力的。
这样才不会让优姬成为他生命里唯一的女主角和唯一的光。如同那条黑暗中的蜘蛛丝。
那么脆弱,那么细微。
还不知道能不能得到。
……
……
“唉。”神明在他的面前半跪下来,单膝触地,视线与锥生零齐平。眉眼因为光线的曲折而更加柔和,很轻易的让人忘记了呼吸。
这样的动作让锥生零想挣脱。
可是又何曾有阻拦住他去路的阻碍?
只是从未有人用这样的姿态看他罢了。
他不由得垂下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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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锥生,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神明换了一个仰躺着的姿势,将胳膊放在脑后枕着,金色发丝流淌在绿色的草坪上。
他注视着天际,那里有蓝天白云。
“你想啊,很多时候确实会有非常不公平的情况,也确实会有罪恶这样的东西存在,但是这也从来都不意味着,他受神眷顾,也不意味着你被神抛弃。”
“既然如此,也就相当于从未有神明这一说,他也不会起作用,”修普诺抿嘴莞尔,连眼底都是浅笑。
“你就是自己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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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自己的神明。”
……
夜风温柔穿越指尖,留下淡淡的温度,锥生零起身,打算回寝室。
突然间,一大片黑影笼罩下来。
紫眸瞬间凌厉,柔意化成冰凌。
腿部线条骤然绷紧,一跃而起,跳出包围圈,几步之间,他降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姿态凛然,居高临下的望着依次走出的几个黑影。
锥生零都要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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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月之寮里的玖兰枢眸色一闪,对正在和星炼扯东扯西的一条拓麻问道:“蓝堂他们去哪了?”
一条拓麻原本悠闲的神情一顿,“呐,谁知道呢?”
玖兰枢赭色的瞳色更深,额前微卷的发丝摇晃,面庞宛若珠玉,连带着纯血种那独有的矜傲都显得风情。他转身走向窗前,巨大的落地窗勾勒出月色,却勾不出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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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麻烦,一睁眼就被这群吸血鬼们团团围住了。
他的头发有些乱,却显得悠然惬意。
顺手将血色蔷薇把玩于白皙手指之间,
锥生零眼帘低敛,寒光乍现。
“有何贵干,夜间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