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九爷赶至杭州吴宅时,吴老狗正蹲在天井里给狗梳毛。青石板上落着几片桂花,老头子指间夹着半支烟,烟屁股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老五,别摆弄你那宝贝狗了。"解九爷掸了掸西装上的灰,"红家的事,得劳你搭把手……。"
吴老狗浑浊的眼尾抬了抬,竹篦子刮过狗毛的"沙沙"声顿了顿:"红昭的消息?"
解九爷拣了石凳坐下,袖中滑出半张泛黄的户籍抄本:"找到了,却也没了。她流落到西北生了个女娃,女娃又嫁去苏州,留下俩孩子——吴珊珊和吴小军。"他指尖敲了敲纸上"棉纺厂工人吴建国"的字样,"如今孩子落在窝囊废手里,被后娘磋磨得不成人形。"
狗忽然低吠两声,吴老狗将烟蒂按灭在青石板上,火星溅在狗爪边。当年在长沙红府听戏的光景突然漫上来——丫头抱着红昭坐在台下,小丫头啃着糖糕冲他笑,露出没长齐的乳牙。
"你打算怎么办?"吴老狗摸出旱烟袋,烟丝在铜锅里磨得簌簌响。
"二爷想接孩子回长沙,怕打草惊蛇。"解九爷折扇敲着膝盖,"苏州离杭州近,你在那边的暗桩多,先派些人盯着吴建国那户,别让孩子再吃亏。"
正说着,屏风后传来环佩轻响,吴老狗的夫人扶着丫头走出来,鬓边斜插的玉簪晃出柔光:"表哥远道而来,怎的连口茶都不喝?"
解九爷起身行礼,眼底掠过几分感慨——当年在长沙城,这表妹还是个小姑娘,如今眼角也添了细纹。"急事办完便走,不叨扰表妹了。"他望向吴老狗,"老五,九门的骨血,总不能流落在外被人踩进泥里。"
吴老狗吧嗒着旱烟袋,烟锅子映着廊下灯笼的光:"知道了。明儿就让二白带人去苏州,先在棉纺厂周边布下暗桩。"他忽然咳了两声,枯瘦的手拍了拍解九爷肩膀,"替我跟二爷说,当年他送我的那罐雨前龙井,我还留着半罐呢。"
解九爷告辞时,月亮已爬上马头墙。吴宅角门"吱呀"开合间,他看见吴老狗拄着拐杖立在桂树下,巴儿狗绕着他腿转圈圈,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
书房里,吴二白捏着密信皱眉:"父亲是说,这俩孩子是红家的曾外孙?"
吴老狗往铜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映得镜片发亮:"红昭当年被劫走时,你二爷哭了整宿。"他指腹摩挲着桌面的《盗墓笔记》,"去苏州后,先摸清吴建国的底。若那姓吴的真敢苛待孩子..."
"儿子省得。"吴二白将信折好塞进袖中,"要不要知会杭州的伙计,给孩子送些吃食?"
"送。"吴老狗忽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嘴,"挑最好的桂花糖糕,再备两匹细棉布——红家的姑娘,该穿得鲜亮些。"
夜风卷着桂花香钻进窗棂,吴老狗望着墙上挂的九门合照,目光停在二月红勾着丫头肩膀的那处。照片边角泛了黄,却依旧能看清红昭被丫头抱在怀里,小手里攥着块糖糕,笑得眉眼弯弯。
"二白,"他忽然开口,"到了苏州,替我去趟玄妙观。"
"父亲要祈福?"
"替那俩孩子求两道长命符。"吴老狗摸出烟斗,烟丝在月光下泛着金黄,"九门的后人,得让老祖宗们护着。"
院外传来狗的吠声,吴二白应了声"是",转身时看见父亲对着照片叹气,烟袋杆子在青石砖上敲出细碎的响。远处钟楼传来梆子声,惊飞了檐角几只宿鸟,月光淌过吴宅的飞檐翘角,像给这栋百年老宅镀了层温柔的霜。
吴老狗盯着那张泛黄老照片,指腹摩挲着边角,忽的就沉进了旧时光里。那年他去二月红府上做客,孩子里刚会踉跄着走两步的小丫头片子,总追着三寸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藕节似的小短腿颠颠儿的,奶声奶气喊他“三叔”“吴叔叔”,哪成想如今再瞧这照片,竟成了断肠人看断肠事。
吴老夫人瞧着自家老爷对着照片发怔,哪能不知道他心里头的坎儿——二月红家那闺女的事儿,圈里谁不叹一句造化弄人。她轻轻拍了拍老伴儿的手背,还没等开口劝慰,就见吴老狗先叹了声气,声音里像是泡了水的旧纸,又软又沉:“咱们这拨儿老家伙,走的走、散的散,那孩子要是还活着,怕也该是抱孙子的岁数了……当年那么丁点大的小人儿,说没就没了……罢了罢了,好在还有俩孩子在世,留条根儿,总比断了香火强。”
再说二月红这边,早早就拾掇好了行李往火车站赶。张启山带着副官在站台等着,哪成想尹新月听说了这事儿,愣是闹着要一块儿去,叉着腰就把佛爷堵在了家门口:“你们这帮大老爷们懂什么?真要把那孩子带回来,没个女人在身边照应能行?何况当年我跟丫头多好的交情,她临了临了还攥着我的手念叨自家闺女呢!”佛爷被她吵得脑仁儿疼,又实在拿这姑奶奶没辙,只得点头应了。
二月红远远瞧见尹新月跟着佛爷一块儿过来,眉头不由得一皱:“夫人怎么也来了?”张启山瞥了眼旁边正得意的尹新月,无奈摇头:“她说咱们糙老爷们儿不懂照顾人,非要来搭把手——也好,多个人手,到了地头儿也好照应孩子。”说话间,火车鸣笛声响,一行人踩着月台的青石板,带着满肚子的心事,终究是踏上了这趟不知归期的。
吴二白脚不沾地赶到苏州,一落地就差手下找棉纺厂厂长谈合作,说是要考察行情,实则寻了个由头住下——偏就分到了离吴建国家几步路的房子。他每日半倚在窗边,瞧着对楼动静,没两日就绷起了脸:数九寒天里,别家孩子都在热乎屋里猫冬,吴家小女娃珊珊却总顶着风排队买肉,张阿妹家那丫头片子连个影儿都不见。
那日他拿着一些水果在巷口晃悠,眼瞅着俩孩子蹦跶过来,故意迎上去笑问:"栋哲呀,带着你珊珊姐去哪儿野?"林栋哲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答:"去肉铺排队呢!就怕去晚了抢不着肉了。"吴二白瞥了眼站在林栋哲旁边的珊珊,见她鼻尖冻得通红,袖口补丁,装作随意道:"咋就你俩跑腿?其他人了?"小林栋哲左右瞧瞧,压低声音跟说小秘密似的:"我偷偷告诉你吴叔叔可偏心啦!好吃的尽塞给小敏姐,脏活累活全叫珊珊姐干。我妈昨儿还念叨,说他心眼偏得能拐到后脖颈子,都不知道谁才是亲生的!"
吴二白听着这话,手指捏着装水果的袋子转了两圈,目光落在珊珊冻得发紫的指尖上。巷子里风卷着枯树叶哗哗响,远处肉铺门口早排起长队,他忽然从中山装兜里摸出两块水果糖和袋子水果,塞给俩孩子:"拿着,排完队含一颗,甜还有这水果。"珊珊攥着糖纸愣住,林栋哲却早已扯着她往前跑:"快走快走!再晚连骨头渣都没啦!"
瞧着俩孩子蹦跳着拐过楼角,吴二白摸出烟点上,浓白的烟雾在冷空气中散开。他抬眼望向来建国家阳台,晒着的花棉袄红得晃眼——听说是给张敏新做的,再看自家珊珊的旧袄子还搭在竹竿上,补丁针脚密得跟蚂蚁似的。他狠狠吸了口烟,将烟蒂碾在青石板上,鞋底碾出的印子像道浅疤,混着暮色慢慢淡了。
解九爷指尖拨着报告纸页,镜片后眸光微沉:“吴小军这孩子,丁点大就跟他爹一个脾性,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亲姐被挤兑都不晓得张口。”他顿了顿,翡翠扳指在日光下泛着幽光,“珊珊这丫头倒有几分灵气,若二爷要接回红家……”话尾隐在茶雾里,他轻叩着紫檀茶盘,“可吴小军……三岁看老这话不假,你瞅他连姐姐护着都唯唯诺诺,纵是进了门,怕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吴老狗吧嗒旱烟袋,烟锅子撞得八仙桌咚咚响:“老二昨儿捎信说,那丫头如今硬气了,敢跟张阿妹呛声顶嘴。”谢九爷闻言挑眉,指节敲了敲自己太阳穴:“倒有几分当年她外祖母小时候在长沙‘小霸王’的狠劲——”
吴老狗盯着窗外枯枝在寒风里打摆子,烟袋锅子磕得窗框直响:“等二爷到了再议吧,终归是红家的私事,咱外人插不上手。”他抹了把烟袋嘴,浑浊眼窝里烧着肝火,“珊珊那丫头接回来没啥说的,可吴小军……”话头突然噎住,像被老烟油糊了喉咙,“吴建国跟我一个姓,我都臊得慌!老吴家的脸面让他糟践成这样,合着全天下姓吴的都得给他擦屁股?”
谢九爷转着翡翠扳指没言语,目光落在墙上“忠厚传家”的匾额上——那是吴老狗六十大寿时他亲手写的,如今被旱烟熏得泛黄,倒像蒙了层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