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凌久时终于如愿换了口味。
换得的食物是蛋炒饭,颗颗分明的饭粒间裹着金黄的鸡蛋沫,闻起来真的很香。
凌久时端住碗品尝这换来的第一餐的时候,好吃得几乎要联想起记忆中根本不存在的妈妈的味道。
米饭真的比巧克力管饱。凌久时感受着格外分明的饱腹感,心里的歉疚更多了几分。
等平台降下在下一层稳定下来,他凑到洞边喊住女生,遥遥指了指蛋炒饭放置的地方。
本来要绕到右下方去寻那块巧克力的女生闻声停住,发现空掉的饭碗旁边,放好了一块已经剥开锡纸包装的巧克力。
凌久时看到了吗?那块巧克力——
凌久时看到她轻轻点了点头。
凌久时快吃吧,小心点你的牙,有点咯嘴。
她拿起巧克力埋下头,过长的黑发和宽大的袖口将巧克力和面容一齐牢牢掩藏起来。
凌久时放了心,没再出声打扰。直到平台再次下落,他才对着下面补了一句:
凌久时之后我每次给你留一点蛋炒饭,还再原来的碗里,你和巧克力一起吃掉,记得吃快一点,巧克力……吃不饱。希望……你不要嫌弃。
长发女子好。
她没有推辞,凌久时松了口气,从洞口旁站起身退开,明明什么都没有看见,却几乎能想象出那张弯起眼睛的笑颜。
单调的生活过起来格外漫长,但时间像分针和秒针一样永不停转,一周两周就这么过去,快满一个月了。
男人每天换着花样狼吞虎咽,餐餐都吃得像个还来不及投胎就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死鬼。
这些天更是变本加厉,食物往嘴里塞,边吞咽边发出哼哧哼哧的响声。
这还不是个例,凌久时每次吃完竖着耳朵倾听,连着几天下来,能清楚地感觉到似乎每层吃饭的动静都越来越大了。
目之所及,只有在二层的那位女生是个例外。
任对面的男人吃得何其凶残,她都只是端起碗将覆着浅浅的一层饭粒的容器吃到见底,然后抓起巧克力将面孔掩进头发和衣袖中,看上去在安静地进食。
兴许是对比过于鲜明,不只是在上方默默张望的凌久时,对面的男人吃到半途气喘吁吁地拍着胸脯顺完气,也会恶狠狠地盯住对面分外从容优雅的身影,凌久时能清楚地看到,他眼里流露出一种几乎近于神经质的憎恶与怨怼。
她浑然不觉,但凌久时对此心存不安。
第三十天的夜晚。
墙上的白炽灯骤然熄灭,凌久时不急着上床,矗在墙边,借着昏暗的红色灯光下伸手去触摸墙上的记号,他捻了捻指甲,有点秃,沿墙细细摸过,有六个歪歪扭扭的正字,是他牺牲了指甲一天一笔细细刻出来的。
如果不出意外,按那个男人所说,这就是他留在1层的最后一晚了。
凌久时不睡,并不是因为他为此感到不安,即便他知道自己明天无论被转移到哪里,跟现在比都是坏结果。
这一点就像日日不离身的饥饿一样让人无法忽视,经过这些时日,做足自我催眠和心理准备,凌久时已经勉强学会和它和解,可底下的人们还是有不少正为此感到疯狂。
比如那个男人,熄灯之前他探头朝下短暂看了一眼,找到了持续整整半天闷响的源头——
是他正跪缩在墙角,一会儿双手合十,一会儿以头抢地,对着空气朝着心中的神明不停叩拜。
不用猜,他肯定在祈祷自己能被转移到一个高一点的楼层,以能在崭新的一个月里有食物可吃。
凌久时心里也沉甸甸的,那个男人虽然可恶,平时没少找茬,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自己也不禁为其唏嘘。
求生是人类的本能,凌久时扪心自问,此刻心中也有一部分自己默默对远方的神明投出一点微薄的希冀,祈求一个不算太坏的未来,即便自己是一个受过从义务到高等完整教育的理科生,在生死面前,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不那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与之相对,女生仍安静地端坐在床面上,宽大的衣袍像是件极简的连体裙,遮盖了身形,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后。
凌久时偷偷打量了一会儿,带着一点迷茫和慌乱的目光仿佛被那道身影自带的沉静牢牢吸附住。
他想,眼前的人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他光是看着,就好像能借来几分心灵的宁静自持一般。
如血的暗红灯光里,凌久时坐在地上,倚在墙边,静默地乱想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回味那份借来的安宁,好像真能奏效,他感觉自己一双眼皮越来越沉重,直到他合上双眼,即将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
可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一声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击碎了凌久时半筑的梦境,他猛然睁开双眼,一头乱糟糟的鬈发顿时蹭得稀乱,过长的发梢几乎要扎上他的眼球。
睡意全无,他抹开额前的碎发,顿时反应过来,刚才那一声是下头拜了一天神的男人发出来的。
看来紧绷的弦终究还是断了,凌久时并不意外,但他担心离崩坏者最近的人受到波及。
用力眨了眨双眼,让神色保持清明,凌久时奔到洞边努力辨认2层的情势,红暗的灯光像浓稠的血浆包裹住下方的两道身影,一个像被鞭子抽了似的抱头转圈,另一个在床上安然地平躺。
男人怎么办!怎么办!我一定要留在上层!我不能被换到下面去!那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男人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看样子完全被不断逼近的恐惧逼得发了失心疯,吼叫和转圈也不失为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
凌久时能理解,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别提找钥匙出门,单说果腹与生存都分外艰难,在这扇门里,最难的是想方设法对抗饥饿,然后活下去。
他们完全丧失了对生命的主动性,像是待宰的羊羔被困在垂直的勾栏里,每日摄取没有保障的草料维生,若是分到下层,就不得不被名为饥饿的死神收割生命。
是了,凌久时想,换层是完全随机的,随机意味着束手无策,也意味着绝对公平。
就算幸运女神收起了善良和悲悯,对这里的生灵始终无情旁观,但起码她目之所及,没有任何人会得到额外的垂青。
男人不行!不行!我一定要留在上层!我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留在上面?!
没有人会回答他,但他仍在不管不顾地叩问着,凌久时几欲张口,但发现自己始终哑口无言。
垂直的空间有着良好的传声性,凄厉的呼喊不止能传到高高在上的凌久时耳朵里,2层以下的人当然也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凌久时看不见下面的情况,但他能想象到一双双人头或许正在几米高的小层间里焦灼地攒动,受恐惧煎熬。
在他们看来,遥不可及的上层人都能绝望至此,那他们这些在下面苟且的人算什么?
凌久时不忍往下想,他觉得要是换成自己,承不承受得住也是个未知数。
砰————
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明明音量和男人的哭喊声不相上下,但却更加震耳欲聋,以至于后者像被骤然掐断的磁带一样戛然而止。
有人跳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