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晚霞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足足十秒，最终还是删掉了刚刚打出的那行字。星辰文化并购案的估值报告已经修改了七稿，赵明辉仍然不满意。最新批示直白得刺眼："重新调整假设参数，估值至少提高25%。"
办公室的空调嗡嗡作响，却驱不散她心头的燥热。她看了看表，晚上八点二十，整层楼只剩下她一个人。第八稿可以明天再写，现在她需要呼吸。
推开墨香书店的门时，风铃清脆的声音像一剂舒缓药。祁晚霞深吸一口气，让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木质香气的空气充满肺部。
"《行为金融学》在第三排右数第二个书架。"
莫沉的声音从书店深处传来，祁晚霞循声望去，看见他正站在梯子上整理顶层书籍，修长的身影在暖黄灯光下投出一道斜斜的影子。
"谁说我要找《行为金融学》了？"祁晚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莫沉从梯子上轻巧地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你每次遇到难缠的客户，都会看那本书。"他走近几步，端详她的脸，"不过今天情况更糟些。"
祁晚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那么明显吗？"
"右眉比平时高0.5厘米，嘴角下垂3度左右。"莫沉一本正经地说，随即转身走向茶台，"红茶还是菊花？"
"你怎么——"
"红茶是思考时的选择，菊花是生气时需要。"莫沉背对着她烧水，"今天你看起来既需要思考，又在生气。"
祁晚霞哑然失笑，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她放下包，瘫坐在阅读区的扶手椅上："我老板想让我做假账。"
水壶发出轻微的嗡鸣。莫沉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具体说说？"
"不是真的假账..."祁晚霞揉了揉太阳穴，"是估值假设。同样的数据，只要调整几个参数，结果就能差出25%。技术上都在合理范围内，但..."
"但良心过不去。"莫沉接过话头，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茶水里漂浮着两朵小小的玫瑰花苞，"试试这个，玫瑰红茶，疏肝解郁。"
祁晚霞捧起茶杯，玫瑰的甜香混合着红茶的醇厚钻入鼻腔："谢谢。不过你居然懂中医？"
"父亲的朋友是中医教授，小时候经常被灌各种药茶。"莫沉在她对面坐下，拿起自己那杯茶，"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祁晚霞盯着茶杯中旋转的玫瑰，"理论上我应该坚持专业判断，但现实是如果我不配合，年终考评可能会很难看。"
莫沉轻轻吹开茶面上的热气："你知道费雪在1929年股市崩盘前的故事吗？"
祁晚霞挑眉："欧文·费雪？那个在崩盘前说'股价已经到达一个永久性高点'的经济学家？"
"正是。"莫沉啜了一口茶，"他在专业上犯了错，但你知道他后来怎么弥补的吗？"
祁晚霞摇头。
"他倾家荡产还债，花了余生研究债务通缩理论，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学术遗产。"莫沉的目光落在远处书架上，"有时候，错误的价值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我们如何面对它。"
祁晚霞若有所思："你是说我应该坚持原则？"
"我是说，"莫沉转回视线，眼神出奇地柔和，"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应该是对得起未来的自己的选择。"
茶杯的温度透过陶瓷传到掌心，祁晚霞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工作中所有的委屈和困惑都倾倒出来。但五年的投行生涯已经教会她克制。她转而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莫沉沉默了片刻："我不会是你。"
"什么意思？"
"意思是，"莫沉放下茶杯，"我开书店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些灰色地带。但这不是你的路，你有你的战场。"
祁晚霞怔住了。她原以为莫沉会像那些鸡汤书籍一样，劝她坚守原则或者干脆辞职追求理想。但他说"你有你的战场"，仿佛理解她必须在那个复杂世界里战斗的必然性。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我第一次来是为了避雨，后来是为了那些绝版书，但现在..."
"现在？"莫沉的眼神专注。
祁晚霞低头抿了一口茶："现在我只是想找个能安静喝杯茶的地方。"
莫沉嘴角微微上扬："周三的咖喱，别忘了。"
"我记得。"祁晚霞也笑了，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上次借我的《文化资本与经济价值》，我想再参考一下其中几章。"
莫沉起身："我去拿。"
看着他走向经济区的背影，祁晚霞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宁。在这个充满算计的世界里，墨香书店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而莫沉...莫沉像是这个角落的守护者，不慌不忙，自有其节奏。
莫沉回来时手里不仅拿着那本蓝色封面的书，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父亲当年研究文化产业时的笔记，可能对你有帮助。"
祁晚霞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用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文化产业估值中的隐形陷阱——莫云深"。
"你父亲？"祁晚霞抬头。
"嗯。"莫沉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去世前一直在研究这个领域。"
祁晚霞小心地翻动着泛黄的纸页，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案例分析和理论推演。其中一页上画着一个复杂的股权结构图，旁边批注着"虚假交易循环"几个大字。
"这太珍贵了..."她轻声说，"你确定可以借给我？"
莫沉点点头："与其让它在书架上积灰，不如让它帮助真正需要的人。"
祁晚霞正想道谢，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林妍的信息：「明天上午十点赵总要见你，带上修改后的估值报告。PS：别太死板」
她皱了皱眉，把手机塞回口袋。
"工作？"莫沉问。
"嗯，明天有个重要会议。"祁晚霞合上笔记本，"我想我该回去了，还得准备一下。"
莫沉没有多问，只是起身帮她收拾东西："笔记本用完再还，不急。"
走到门口时，祁晚霞突然转身："莫沉，你为什么开书店？以你的知识储备，完全可以去高校或者研究机构。"
夜色中，莫沉的眼睛像两潭深水："也许因为这里离雨更近。"
祁晚霞没听懂，但出租车已经停在路边。她挥了挥手："周三见。"
回到家，祁晚霞洗完澡，坐在书桌前打开了莫云深的笔记本。随着阅读深入，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笔记中详细记录了几家文化公司如何通过关联交易、无形资产高估等手段虚增价值的案例，手法与星辰文化的财务报表异常如出一辙。
她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那里夹着一张剪报，日期是十年前：《著名经济学教授莫云深涉嫌学术造假自杀身亡》。祁晚霞倒吸一口冷气。照片上那个严肃的中年男子，依稀能看到莫沉的轮廓。
她立刻搜索了莫云深的名字，跳出的新闻令人心惊：莫云深教授生前举报某文化集团财务造假，后反被指控数据造假，在调查期间跳楼自杀，案件最终不了了之。
祁晚霞合上电脑，心跳如鼓。她终于明白莫沉为何对文化产业估值如此了解，也隐约猜到了他开书店的原因。那个雨夜里安静递来毛巾的男人，背后竟藏着这样的故事。
第二天上午，祁晚霞带着原始估值报告而非赵明辉想要的"调整版"走进了会议室。赵明辉的脸色随着阅读越来越阴沉。
"祁分析师，我以为我们达成了共识。"他将报告扔在桌上，"这种结果拿出去，客户会怎么想？"
祁晚霞挺直腰背："赵总，我认为我们有责任呈现专业、客观的评估。星辰文化的报表存在多处异常，我查证了其中几笔大额交易，交易方注册地址和联系方式高度相似，很可能是关联交易虚增收入。"
会议桌对面，赵明辉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你做了什么查证？"
"公开信息查询，加上行业数据库比对。"祁晚霞谨慎地回答，没有提及莫云深的笔记。
赵明辉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祁晚霞，你在公司五年了，表现一直很好。这个项目关系到公司未来三年在文化产业的布局，也关系到你个人的发展。"他转过身，"我不希望看到你因为一些...过度谨慎的判断，断送了大好前程。"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赵明辉的半边脸上，另一半隐藏在阴影中。祁晚霞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我需要再核实一些数据。"她最终说，"明天给您最终报告。"
走出会议室，祁晚霞的衬衫后背已经湿透。她需要思考，而能让她冷静下来的地方只有一个。
午休时间，墨香书店里几乎没有顾客。莫沉正在收银台后整理发票，看到祁晚霞进来时明显有些惊讶。
"工作日中午？情况看来真的很糟。"他放下手中的活计。
祁晚霞直接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你父亲...是莫云深教授？那个举报文化集团造假的经济学家？"
莫沉的表情瞬间凝固。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
"你查了他。"最终他平静地说，但祁晚霞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我看了你借我的笔记本。"祁晚霞咬了咬嘴唇，"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窥探隐私，但笔记里的案例和我正在调查的公司手法太像了。"
莫沉深吸一口气，绕过收银台锁上了书店的门，将"营业中"的牌子翻到"休息中"一面。
"跟我来。"他说。
祁晚霞跟着莫沉穿过那扇小门，来到后面的休息区。这里比她想象的更简朴：一张小餐桌，两把椅子，简易灶台，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架。莫沉从书架顶层取下一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叠发黄的报纸剪报和照片。
"十年前，父亲发现当时正在筹备上市的文远集团存在系统性财务造假。"莫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收集了证据向监管机构举报，但两周后，他却被指控学术数据造假。"
祁晚霞看到照片上年轻的莫沉站在一个学者模样的男人身边，两人在一所大学门前合影，都穿着正装。
"举报后第三天，有人闯进我们家，拿走了父亲的研究资料和电脑。"莫沉继续道，"一周后，校方收到匿名举报，声称父亲的多篇论文数据造假。校方启动了调查。"
祁晚霞的心揪了起来："然后呢？"
"父亲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但压力越来越大。"莫沉的眼神飘向远处，"一个下雨的早晨，他从经济学系的楼顶跳了下去。没有遗书，只有钱包里的一张全家福。"
祁晚霞下意识地伸手，又缩了回来："莫沉，我...不知道该怎么..."
"不必。"莫沉轻轻合上木盒，"十年了，我已经可以平静地讲述。父亲死后，媒体报道一边倒地指责他'学术不端'，文远集团顺利上市，市值翻了三倍。"
"所以你开了这家书店..."
"远离那个世界。"莫沉将木盒放回书架，"但看来，那个世界还是找上门来了。"
祁晚霞突然明白了什么："你认为星辰文化和当年的文远集团有关联？"
莫沉转身面对她："星辰文化的控股股东是谁？"
祁晚霞迅速回忆资料："文远投资有限公司，是文远集团的全资子公司。"
一阵沉默。
"我需要看看星辰文化的资料。"莫沉突然说。
"这...这违反保密协议。"祁晚霞犹豫道。
莫沉摇头："不需要具体数字，只要结构、交易方名称这类公开信息也可以查到的部分。"
祁晚霞思考了片刻，点点头："我可以整理一份不涉密的部分。"
莫沉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与平日里温和的书店老板判若两人："晚霞，如果你在调查中发现什么...请务必小心。十年前的那群人，现在只会更有权势。"
听到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祁晚霞心头一颤。她突然意识到，莫沉分享的不只是一个故事，而是一段鲜血淋漓的过去，一份沉重的信任。
"我会谨慎。"她郑重承诺，"但我也不能对明显的造假视而不见。"
莫沉凝视着她，眼中的担忧与欣赏交织："我父亲当年也说过类似的话。"
离开书店前，祁晚霞回头看了一眼。莫沉站在门口，阳光透过玻璃门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孤独而坚定的轮廓。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他所说的"离雨更近"是什么意思——在雨中，真相与谎言都被冲刷得更加清晰。
回到办公室，祁晚霞重新审视星辰文化的所有资料，这次带着新的视角。她发现几家与星辰有频繁业务往来的公司，注册地址竟然与十年前莫云深笔记中提到的空壳公司位于同一栋写字楼。
这不是巧合。而如果她是对的，那么赵明辉坚持让她修改估值的行为，就不仅仅是常见的客户压力，而可能涉及更深的利益纠葛。
下班时间，办公室的人陆续离开。祁晚霞坐在电脑前，手指悬在键盘上。她可以按照赵明辉的要求修改报告，保住职位和奖金；或者坚持己见，冒着职业风险揭露问题。
屏幕上，一封新邮件弹出。是人力资源部关于年度晋升评估的通知。祁晚霞苦笑了一下，关掉了邮件窗口。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张空白U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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