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渐弱的初秋夜晚,老橡树的影子在草坪上缓慢生长。
那座用旧船板改造的秋千架——他们十岁那年一起刷的蓝漆已经斑驳,铁链缠绕处却还垫着俞晚小时候缝的碎布垫,针脚歪歪扭扭地绣着"H&Y"的字样。
"所以'潦水尽而寒潭清'的'潦'字..."俞晚的圆珠笔在草稿纸上划出细碎的声响,笔帽上挂着的陶瓷小月亮晃来晃去,在纸面投下流动的光斑。
贺江望着她随讲解微微颤动的睫毛,突然发现上面沾着半片银杏叶——大概是来时穿过小树林蹭上的。
"懂了没?"俞晚合上《古代汉语词典》,词典边角贴着密密麻麻的便利贴,贺江认出那是自己以前帮她整理的易错字表。
她突然蹬了下地面,秋千吱呀呀地荡起来,裙摆掠过他屈起的膝盖,带着某种栀子花味的柔顺剂香气。
月光突然穿过云层,照亮了藏在树洞里的陶罐。俞晚的秋千还在升高,却突然伸长手臂去够那个青花瓷坛——去年埋下的桂花酿,封口红绸已经褪成了浅粉色。
"啪"。
贺江的掌心轻轻拍在她手背上,温度比夜风要暖三分。
秋千链条剧烈晃动,惊醒了栖息在树梢的夜莺。
"小孩子不能喝酒。"他凑近她泛红的耳尖,声音压得比落叶还轻。
说这话时,他闻到她发间残留的钢琴室松香味,混合着校服上淡淡的墨水气息——是那种她专属的"晚晚牌"蓝黑墨水,配方里据说加了薰衣草精油。
俞晚突然松开秋千链,整个人向后仰去。
贺江慌忙伸手接住,却看见她变魔术般从袖口抖出个迷你酒壶,纯银壶身上刻着"文理双全"的瘦金体。
"贺老师,"她晃着酒壶,里面的液体发出悦耳的声响,"这是桂花蜂蜜茶。"月光突然照亮壶底刻着的小字:酒量0.618两。正是去年他偷偷刻上去的。
秋千慢慢停下来,铁链的吱嘎声里混进远处教堂的钟响。
贺江摸出两个青瓷杯——从家里顺出来的古董茶具,杯底烧制着"宣德年制"的款识。俞晚凑近看时,发梢垂落的桂花正巧掉进杯中。
"你偷拿贺爷爷的藏品?"她瞪圆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两丸黑水银,倒映着他略显慌张的表情。
这神态贺江太熟悉了,就像小学时他偷摘邻居家樱桃被她抓包的模样。
"反正..."他故意把杯子碰得叮当响,"某人先偷换了我的桂花酿。"说着指了指树洞,那里露出半截贴着"实验用氢氧化钠"标签的瓶子——俞晚化学课上的恶作剧道具。
夜风突然转向,吹乱了铺满秋千架的草稿纸。贺江弯腰去捡,发现某张《赤壁赋》默写纸背面,俞晚用铅笔描了无数个同心圆——每个圆心都是他上课时常用的钢笔,笔尖处还标注着"此处应有掌声"之类的吐槽。
"看什么看!"俞晚扑过来抢纸片时,陶瓷月亮笔帽突然断裂。
他们同时伸手去接,额头撞在一起发出闷响。
贺江闻到她呼吸里真实的蜂蜜甜香,混着某种令人安心的、属于文具店橡皮擦的味道。
月光在此时达到最亮,照亮了秋千架底部新刻的字迹。
俞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木板上多了几道新鲜的刻痕——"A大,2023.9",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秋千简笔画。
"喂,"她突然用酒壶冰他的脖子,"要是明年..."
贺江接过她没说完的话:"要是明年我们真的一起考上A大,"他转动青瓷杯,让月光在釉面上流淌,"就把真正的桂花酿挖出来。"
树影里传来窸窣响动,是巡夜的保安手电筒光柱扫过灌木丛。
俞晚突然拽着他蹲下,两人额头抵着秋千板,呼吸在狭小空间里交织成网。
贺江看见她腕表表盘反光的数字——23:17,表带内侧用荧光笔写着"贺江欠我三次作业"。
当脚步声远去,俞晚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张对折的纸。
展开是A大去年自主招生题,作文题目《论永恒运动的可能性》被她用红笔批注:"参见物理学定律,但建议结合《长恨歌》最后两句。"
"练习一下?"她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整个夏夜的星光都装了进去。
贺江摸出钢笔时,发现笔夹上不知何时被她缠了根红线——正是去年七夕,他们去文庙求的"状元绳"。
秋千再次轻轻摇晃起来,草稿纸上的字迹在月光下明明灭灭。
贺江写到最后一行时,发现俞晚已经靠着铁链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融化的桂花糖。他轻轻抽走糖纸,却看见背面写着一行小字:"秋千荡到最高点时,离心力等于重力的瞬间,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