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到八月,烈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花影。林噙霜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指尖银针穿梭,一方素白帕子上渐渐浮现出几枝淡紫色的桔梗花。
墨兰趴在她膝头,小手捧着一本《千家诗》,咿咿呀呀地念着:"春眠不觉晓...处处...处处..."小丫头卡了壳,皱着小脸抬头,"阿娘,后面是什么呀?"
林噙霜正要回答,长枫已经放下毛笔,轻声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枫哥儿背得好。"林噙霜唇角微扬,目光落在儿子刚写的字帖上。少年的字已经初见风骨,一撇一捺都透着认真。
雪娘匆匆进来,低声道:"小娘,荣姑娘来了。"
林噙霜指尖一顿,她抬眸时,荣飞鸾已经迈进了门槛。
眼前的少女与前段日子奄奄一息的样子判若两人。她今日穿了一身浅碧色云纹罗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点翠钗,可通身气度却如脱胎换骨般,唯有那双杏眼还如当初般清澈,只是多了几分沉稳。
"林姐姐。"荣飞鸾盈盈一拜,腰肢柔软如柳。
林噙霜放下针线,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飞鸾妹妹今日怎么得空来?"
她示意雪娘看茶,眼角余光却细细打量着荣飞鸾的举止——那行礼的姿态、走路的步态,分明是经过专人调教的。
荣飞鸾抿了抿唇,眼中情绪如潮水般翻涌又很快平息。她接过茶盏却不饮,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边缘:"妹妹今日...是来辞行的。"
屋内霎时一静。墨兰好奇地睁大眼睛,长枫的毛笔悬在半空,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林噙霜眸光微动,对雪娘使了个眼色:"带哥儿姐儿去凉快的地方玩会儿。"
待屋内只剩她们二人,林噙霜亲手为荣飞鸾添了茶,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辞行?妹妹要去哪儿?"
荣飞鸾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前些日子,官家南巡至扬州,偶然在庙会上见了我..."
她顿了顿,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圣旨已下,封我为美人,三日后便要启程入汴京。"
"啪"的一声轻响,林噙霜手中的茶盖与杯沿轻轻相碰。她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官家...年纪不小了吧?"
荣飞鸾苦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的,比盛大人还年长几岁。"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未言之意。官家至今无子,后宫妃嫔明争暗斗,荣飞鸾此去,看似荣耀加身,实则如履薄冰。
沉默在室内蔓延。窗外传来墨兰银铃般的笑声,衬得屋内越发安静。
林噙霜忽而起身,走向内室的紫檀木妆奁。她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把精巧的铜钥匙,轻轻打开了妆奁最底层的一个暗格。
"妹妹。"林噙霜捧出一个巴掌大的檀木匣子,匣面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花纹,"这个,你拿着。"
荣飞鸾接过匣子,触手生温,竟是一块上好的沉香木所制。
她轻轻打开,里面整齐地叠着几卷泛黄的绢纸,旁边还有一个莹白如玉的小瓷瓶。
"这是我祖父留下的秘方,"林噙霜的声音压得极低,"专调女子气血,助孕养胎。"
她倾身向前,一缕发丝从鬓边滑落,"宫中争斗,子嗣才是立足之本。官家至今无子,若你...到了那一步,或许能帮你。"
荣飞鸾的手微微发抖。她当然明白这份礼物的分量。
"这药丸每月服一粒,"林噙霜指向那个小瓷瓶,"可调理内息,提高受孕之机。"
荣飞鸾鼻尖一酸,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她突然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地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姐姐大恩,飞鸾此生不忘!"
林噙霜连忙扶起她,指尖触到荣飞鸾衣袖下隐隐的颤抖,心头不禁一软。这些年,她与荣飞鸾交好,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如今要独自踏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了。
"你我相识一场,"林噙霜轻叹一声,取出手帕为荣飞鸾拭泪,"我只盼你过得好。"
荣飞鸾泪眼朦胧地望着林噙霜。阳光从侧面照来,为林噙霜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她眉目如画,却比画中人多了一份鲜活的气韵。
荣飞鸾突然扑进林噙霜怀里,哽咽道:"姐姐待我,比我娘亲还要周到..."
林噙霜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轻轻拍着荣飞鸾的背。
怀中女子身上的熏香是时下宫中流行的苏合香,可那颤抖的肩膀却还是当初那个在药铺门口向她求救的姑娘。
"傻丫头,"林噙霜微微推开她,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鬓发,"宫中不比外头,万事小心。"她从腕上褪下一只白玉镯子,套在荣飞鸾手上,"这镯子内壁刻着'平安'二字,是我母亲留给的。你戴着,就当...我在你身边。"
荣飞鸾抚摸着温润的玉镯,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紧紧抱了林噙霜一下,然后转身离去,背影挺得笔直,唯有微微发抖的肩膀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三日后,荣飞鸾随官家仪仗启程赴京。林噙霜远远望着那浩浩荡荡的车队渐行渐远。
雪娘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小姐,荣姑娘这一去,怕是..."
"她是个聪明人。"林噙霜淡淡道,目光依然追随着远处已经变成黑点的车队,"将来未必没有好前程。"
远处,官家的龙辇已经消失在官道尽头。扬州城的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悠闲地飘过,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