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盘子

1

徐清禾蹲在煤炉子前搅动着砂锅，锅里发出红糖姜茶的甜腻混合着煤烟往人鼻子里钻。王楚钦靠在褪了漆的门框上颠着乒乓球拍，晒干了的地瓜片在空中划出焦黄的弧线。训练馆后墙的裂缝被水泥糊成蜈蚣形状，张大爷举着红油漆刷子比划："画朵牡丹？"

"您这当是补锅呢？"清禾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扑在王楚钦冻红的耳尖上。他的手一抖，地瓜片簌簌落进煤灰堆，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新换的制冷机还在冰场深处嗡鸣，清禾拖着石膏腿擦挡板，冰刀划痕里忽然闪过一点银光。用指甲抠了半天，从里面拽出个巴掌大的凹痕盘子，盘子边缘布满了月牙状的凹痕，看起来像是被冰刀亲吻过无数次。翻过来看背面，"1999省青少年花样滑冰表演赛纪念"的字迹早就已经模糊。

"这玩意儿当痰盂都嫌漏。"王楚钦用乒乓球拍敲了敲盘底。

清禾却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冰场，劣质表演服上的亮片扎得脖颈生疼。她攥着组委会发的"安慰奖"往家走，这个盘子在书包里叮当乱响，像是在嘲笑那个摔了三个跟头的下午。

2

社区理发店的转椅吱呀转了第八圈，老师傅的推子卡在清禾耳后："小姑娘非剃板寸，要演花木兰？"镜子里的人不说话，石膏腿架在矮凳上，碎发像黑雪落满深蓝围布。

王楚钦蹲在马路牙子上喂流浪狗，火腿肠掰得七零八落。橱窗反光里忽然闪过清禾的后颈——新剃的短发刺棱着，耳垂冻疮红得像要滴血。他手一抖，最后半截肠子被黄狗囫囵吞了。

"剃这么短，准备改行当兵？"回程路上他扯她围巾穗子。

"省得你说我头发绞冰刀。"清禾把银盘子拍在他胸口，"帮我磨个凹槽。"

深夜的器械室砂轮声刺耳。王楚钦戴着防尘面罩，看火星从银盘边缘迸溅。那些陈年疤痕被磨成流畅的弧度，月光漏进来时，倒像盛了碗粼粼的泉水。清禾摸着温热的盘身，想起当年颁奖台上镀金的奖杯——原来有些东西磨去伤痕，也能照见星光。

3

理疗室的电暖器炸了第三颗火星。王楚钦撅着屁股修插头，卫衣后背的汗渍洇成歪心形。"你这爱心长瘸了。"清禾戳着布料笑。

"总比某些人石膏里长蘑菇强。"他反手扔了颗螺丝，忽然从裤兜掏出盒磁带，"张大爷的镇馆之宝——《气功治疗滑膜炎》。"

录音机滋啦吐出个慢悠悠的男声："想象自己是颗水蜜桃......"清禾笑得石膏腿直颤："我看你像颗冻裂的核桃！"

王楚钦突然按住她小腿，指尖掠过石膏裂缝："明早去卫生所，裂缝进风要生冻疮。"月光爬上银盘子，把凹槽照成弯月状。清禾望着他后脑勺翘起的发茬："你该剃头了。"

"剃成蒲公英，给你当许愿池？"

4

早市的冰碴子在石膏上硌出细响。清禾拄着拐杖挑冻梨，王楚钦蹲在鱼摊前戳翻肚的鲫鱼："便宜五毛，我帮你超度。"

塑料袋"刺啦"裂开，活鱼蹦上石膏腿甩尾。王楚钦飞扑过去，整个人栽进装冰的泡沫箱。卖菜大婶笑得直拍大腿："小年轻搞对象花样真多！"

清禾举起冻梨："接着！"王楚钦下意识挥拍，冻梨在胶皮上碎成八瓣，冰渣溅进他衣领。正午的煤炉子炖着鱼汤，清禾把梨渣泡进红糖水。王楚钦晾着湿透的球鞋嘟囔："早晚骗你去天桥卖艺。"

银盘子上的姜茶晃出涟漪，映出她偷抿的嘴角。

5

凌晨的冰场雾气缭绕。清禾单脚旋出燕式弧线，石膏腿在冰面拖出蜿蜒白痕。王楚钦对着发球机扣杀，乒乓球划破浓雾，在挡板上撞出星火。

"瘸腿天鹅该回巢了。"他甩来碘伏瓶。清禾扯开渗血的绷带，冰刀套凝着褐色的痂。银盘子突然叮当作响——张大爷放了俩烤红薯，热气在凹槽里打转。

煤堆旁的火星蹦得老高。清禾掰开红薯，蜜汁滴在银盘上："当初为什么选乒乓球？"

"师父说我欠揍。"王楚钦舔着烫红的指尖，"你呢？真为管饭？"

她忽然扯开领口，锁骨下蜈蚣疤狰狞："十二岁偷冰鞋摔的，护士说再偏点扎心脏。"糖芯在银盘上凝成琥珀，像那年手术室的无影灯。

发球机不知疲倦地吐着白球，有一颗撞上挡板，弹跳着滚向黑暗。王楚钦忽然说："下月省队来挑人。"

清禾把红薯皮捏成团："知道。"

晨光刺破雾气时，银盘子不见了。监控里清洁工当废品收走了，最后一帧是清禾踮脚够盘子的残影，像断翅的鹤。

6

垃圾转运站的酸腐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王楚钦扒开霉变的菜叶，手电光扫过三个铁皮箱。清禾拄拐立在朔风里，石膏结满霜花。

"这儿！"他从废铁堆拽出银盘子。盘身瘪了道凹痕，手工磨的弧槽却倔强地张着嘴。清禾用袖口擦去污渍，1999年的刻痕在路灯下泛着幽光。

末班车摇摇晃晃，王楚钦把暖手炉塞进她掌心。铝壳的冰裂纹硌着皮肤，像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能修。"他戳了戳变形的盘底。

清禾却把它卡进车窗缝隙，夜风灌进来掀起两人的额发："这样刚好。"

省队选拔通知贴上冠军墙那天，张大爷给裂缝刷了金漆。王楚钦换了新胶皮，清禾拆石膏掰断三把钳子。深夜的冰场穹顶凝着水雾，他们并排躺在中心圆标上。

"要是落选......"

"支个烤红薯摊。"

"被退货呢？"

"开修理铺。"

发球机吐出一颗孤零零的球，叮叮当当滚过整个场馆。暖手炉在他们交叠的掌心跳动，冰裂纹里藏着二十年风雪。清禾忽然想起那个颠簸的夜晚——车窗漏进的风，像极了十二岁省赛时，从破洞表演服灌进来的寒风。

（本章完，约27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