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的水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蓝光,像一块被风吹皱的玻璃。
陈衍站在池边,脚趾悬空在瓷砖边缘,微微蜷缩。他的右肩已经拆了固定带,但皮肤上仍残留着淡紫色的淤痕,像一片褪色的海雾。
许亦坐在一旁的休息椅上,手里攥着毛巾,视线一刻不离陈衍的背影。
“别紧张。”他轻声说。
陈衍没回头,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
他跳了下去。
水花溅起的瞬间,许亦猛地站起来,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但下一秒,陈衍破水而出,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他浮在水中央,胸膛剧烈起伏,瞳孔微微放大,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怎么样?”许亦蹲在池边,声音发紧。
陈衍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臂。肌肉牵动伤疤,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手臂还是稳稳地划开了水面。
一下,两下。
他开始游了。
动作很慢,像是一个初学者。曾经的省队王牌,如今连最基本的自由泳都显得生涩。但陈衍没停,只是固执地划水,蹬腿,换气,仿佛要把这具身体里积攒的所有疼痛都游出去。
许亦的目光追随着他,发现他的泳姿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是为了速度而绷紧的机械动作,而是一种更自然的、近乎本能的流动。
像真正的海豚。
游到第五个来回时,陈衍突然呛了水,剧烈咳嗽起来。许亦立刻跳进池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够了,今天就到这里。”
陈衍摇头,甩开他的手,又往前游了两米,才扶着池壁喘气。他的嘴唇发白,但眼睛亮得惊人。
“疼吗?”许亦问。
“疼。”陈衍抹了把脸,“但和以前不一样。”
以前是别人给的疼,现在是自己的选择。
回家的路上,陈衍买了两支冰淇淋。
他们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看着夕阳把云层染成橘红色。陈衍的右肩微微发烫,但他没在意,只是专注地舔着快融化的甜筒。
“好吃吗?”许亦问。
陈衍点点头,突然把冰淇淋凑到许亦嘴边。许亦愣了一下,低头咬了一口,奶油沾在嘴角。
陈衍伸手替他擦掉,指尖在唇边停留了一秒。
许亦耳根发烫,低头猛啃自己的冰淇淋。
夜里,陈衍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沉在深海,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头顶有一束微光。他拼命往上游,却怎么也够不到那道光。
醒来时,许亦的手臂正环着他的腰,呼吸均匀地扑在他后颈。
陈衍轻轻转身,借着月光看许亦的睡脸——眉头舒展,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他伸手碰了碰许亦的睫毛,对方在梦中皱了皱鼻子,像只被惊扰的小动物。
陈衍无声地笑了。
第二天,他们收到法院传票。
陈父的案子下周开庭。
陈衍坐在沙发上,一遍遍翻看母亲留下的病历本,指尖摩挲着那些泛黄的纸页。许亦走过来,把热牛奶塞进他手里。
“别看了。”
陈衍合上本子,突然说:“我妈最后那段时间,总说想去看海。”
许亦安静地听着。
“但那时候她已经下不了床了。”陈衍盯着杯中的牛奶,“我就给她画海,画海豚,画沙滩上捡贝壳的小孩。”
他停顿了一下,“她笑着说,我画得不像。”
许亦握住他的手:“等案子结束,我们带她的照片去海边。”
陈衍点点头,牛奶在掌心慢慢变凉。
开庭那天,阳光刺眼。
陈衍穿着白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像是要去参加一场严肃的仪式。许亦走在他身边,两人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得很长。
法院门口挤满了记者,闪光灯像暴雨一样砸过来。
“陈衍!请问你对父亲被起诉有什么感想?”
“传闻你长期遭受虐待,为什么现在才站出来?”
“你会原谅他吗?”
陈衍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直到一个女记者突然拦住他:“你母亲去世前知道这件事吗?”
许亦猛地攥紧陈衍的手腕,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挥拳。但陈衍只是停下脚步,直视着记者的镜头。
“知道。”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所以她才会死。”
全场瞬间寂静。
庭审过程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当医院诊断书、训练录像、队友证词一样样呈上时,陈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几次想打断,都被法官制止。
最后,陈衍站上了证人席。
检察官问:“你父亲是否长期对你进行身体和精神虐待?”
陈衍看着被告席上的男人,曾经让他恐惧到发抖的身影,如今佝偻着背,像只斗败的野兽。
“是。”他说。
“你是否希望法庭从重判决?”
陈衍沉默了很久。
“我希望他永远不能再当教练。”他最终说道,“但我不恨他。”
法庭一片哗然。
陈父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宣判那一刻,陈衍没有哭。
陈父因故意伤害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终身禁止从事青少年体育教育工作。当法警给他戴上手铐时,他突然回头看了陈衍一眼。
那眼神很奇怪,像是愤怒,又像是困惑。
陈衍平静地回望,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法庭侧门。
走出法院时,暴雨倾盆。
许亦撑开伞,把陈衍护在伞下。雨水砸在沥青路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现在去哪?”许亦问。
陈衍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像眼泪,又像汗水。
“游泳。”他说。
泳池空无一人。
陈衍脱掉衬衫,露出满身伤痕,然后纵身跃入水中。
这一次,他游得很快,像一支离弦的箭,破开水面,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许亦站在池边,看着他在水中翻转、冲刺,最后精疲力竭地浮在池中央,仰面望着天花板。
“许亦。”他突然喊。
“怎么了?”
“我想参加明年的大学联赛。”
许亦笑了:“好,我当你啦啦队。”
陈衍游过来,湿漉漉的手臂搭在池边,仰头看他:“认真的?”
“比真金还真。”
陈衍伸手拽住许亦的衣领,把他拉进水里。
水花四溅中,许亦听到他在耳边说:
“那就说定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