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亦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发送键。屏幕上的文字已经删改了三遍,北方大学提前入学的确认邮件始终没能发出去。窗外,七月的蝉鸣声像一把钝锯,来回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又在写你的伟大论文?"陈衍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许亦迅速切换了屏幕页面,转身时差点撞翻水杯。
陈衍倚在门框上,阳光透过他白色背心的边缘,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他右肩的淤青已经褪成淡黄色,但许亦知道那里的伤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就像他们之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比说出来的要沉重得多。
"数学补习题。"许亦合上笔记本,"睡得好吗?"
陈衍没有回答,只是走到许亦身后,下巴搁在他头顶。许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膏味,混着少年特有的汗水和阳光的气息。这个姿势保持了十几秒,陈衍突然伸手翻开笔记本。
"你骗人。"他的声音很轻,"这明明是入学确认表。"
许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屏幕上赫然是北方大学的邮件界面,光标还在"我确认接受提前入学资格"那句话后面闪烁。
"我..."
"七月底就走?"陈衍的手指划过屏幕,停在日期栏,"比原计划提前一个月。"
许亦转过身,看见陈衍的睫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他想解释父母是如何说服校长的,想说自己其实抗争过,但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含糊的"嗯"。
陈衍突然笑了,那种让许亦心碎的、右眼不眨的笑容:"正好,体大附中的测试也在七月底。"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早餐。许亦煎的鸡蛋边缘焦黑,陈衍却吃得干干净净,连最后一点蛋黄都用面包擦掉了。这个习惯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那个曾经因为半块馒头没吃完就把他按进泳池的男人。
"今天去哪?"许亦收拾盘子时问。
"秘密。"陈衍眨眨眼,从口袋里摸出两把钥匙,"周医生给了我备用钥匙,他下个月才回来。"
诊所比上次来时更闷热。陈衍熟练地打开所有窗户,阳光像液体一样倾泻进来,照亮了漂浮的灰尘。他从柜子里拖出理疗仪,却突然转向许亦。
"躺下。"
"什么?"
"你肩膀不是一直疼吗?熬夜复习的后果。"陈衍拍了拍折叠床,"今天我当医生。"
许亦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习惯性地在揉右肩。高三最后几个月,他几乎每天都伏案到凌晨,一边帮陈衍整理补考资料,一边完成自己的毕业课题。
电极片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冰凉又陌生。陈衍的手指在他肩胛骨间游走,寻找准确的穴位,动作比许亦想象的专业得多。
"你跟周医生学的?"
"嗯。"陈衍调整着电流强度,"每次他来给我做治疗,我都记下步骤。"
电流突然增强,许亦肌肉猛地收缩,不自觉地抓住了陈衍的手腕。两人都愣住了,许亦能感觉到陈衍脉搏在他指尖下加速。
"疼吗?"陈衍的声音有些哑。
许亦摇摇头,却没松开手。陈衍的腕骨突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这双手曾经在省级游泳比赛上拿过三块金牌,也曾在父亲醉酒时护住头和脸。
电流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陈衍突然俯身,嘴唇轻轻碰了碰许亦肩膀上那个因为长期伏案而形成的小肿块。这个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许亦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太阳穴。
"这里,"陈衍的呼吸扫过他的皮肤,"是最疼的地方。"
理疗仪不知什么时候被关掉了。许亦坐起身时,陈衍正背对着他收拾电极片,后颈的棘突在T恤领口若隐若现。许亦突然想起书包里那个准备了一周的礼物。
"给你的。"他掏出一个小盒子,"本来想等到..."
陈衍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银色耳钉,造型是简约的水波纹。"我怕训练时弄丢。"他摸着耳垂,那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是初中时叛逆期的产物。
"钛合金的,防水。"许亦小声解释,"而且...我想看你戴。"
陈衍的耳垂在他的指尖下微微发烫。穿耳洞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虽然许亦的手一直在抖。当银色的水波在陈衍耳垂上闪烁时,许亦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整个诊所都能听见。
"好看吗?"陈衍转向窗户,阳光在耳钉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许亦只能点头。这一刻的陈衍太耀眼了,像是从阳光中直接走出来的幻影,随时可能消失。他下意识抓住了陈衍的手,两人十指相扣的瞬间,诊所的电话突然响了。
刺耳的铃声让两人都吓了一跳。陈衍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许亦看见他的表情从惊讶变成凝重。
"现在?...好,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陈衍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新戴上的耳钉:"体大教练提前来了,要我下午去测试。"
许亦的胃部突然下沉:"今天?"
"嗯,说是临时调整的日程。"陈衍的声音很平静,但许亦注意到他左手在微微颤抖,那是旧伤发作的前兆。
他们沉默地收拾好东西。离开前,陈衍突然把诊所钥匙塞给许亦:"帮我保管一下?泳池边不方便带。"
许亦握紧那把带着陈衍体温的钥匙,金属齿痕深深印进掌心。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陈衍在害怕,害怕如果测试失败,他将无处可去。
体大的测试场地在市游泳中心,和陈衍父亲执教的训练馆只隔一条走廊。站在大厅里,许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哨声和跳水声,那种熟悉的、带着氯气味的空气让他喉咙发紧。
"你在这等。"陈衍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训练服,"可能要两小时。"
许亦想说些什么,但教练已经在喊名字了。陈衍转身的瞬间,许亦看见他右肩的肌肉不自然地绷紧——那个旧伤今天一定会发作。
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更难熬。许亦坐在看台上,目光不断在泳池和时钟之间游移。透过玻璃墙,他能隐约看见陈衍的身影在泳道中穿梭,像一条银色的鱼。偶尔传来的喝彩声让他稍微放松,但很快又因为想起陈衍的伤而重新紧张起来。
"许亦?"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浑身僵硬。陈父站在看台入口,手里拿着计时器,眉头紧锁。许亦曾经在法庭录像里见过这个表情——那是陈衍十四岁那年,被父亲用刮板打伤后背前的表情。
"陈教练。"许亦站起来,不自觉地挡住了陈父看向泳池的视线。
"你来干什么?"陈父的目光扫过许亦手中的背包,"陈衍在里面?"
许亦还没回答,一阵欢呼声从泳池方向传来。陈父的表情变了,他大步走向玻璃墙,正好看见陈衍从水中跃出的身影。50米自由泳,成绩比省纪录快了0.3秒。
"这小子..."陈父的声音里有许亦从未听过的情绪,"什么时候练的这个?"
测试结束后,陈衍被教练们围住了。透过人群,许亦看见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耳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当陈衍的目光越过人群找到许亦时,那个笑容让许亦想起他们第一次在泳池边相遇的场景——同样肆无忌惮,却多了些许亦读不懂的东西。
"过了。"人群散去后,陈衍靠在墙上喘气,右肩明显在发抖,"他们要我下周就去报到。"
许亦的祝贺卡在喉咙里。下周,比他们预计的早了整整半个月。他机械地递上毛巾,看着陈衍擦掉脸上的水珠,耳钉上的水痕在灯光下像眼泪一样闪烁。
"你爸来了。"许亦低声说。
陈衍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擦头发:"看见了。"
"他说什么了?"
"问我耳钉哪来的。"陈衍突然笑了,"我说男朋友送的。"
许亦的心跳漏了一拍。陈衍从不在父亲面前提起他们的关系,那个男人一直以为儿子和"学霸同学"只是普通朋友。
"他...?"
"没说话。"陈衍把毛巾甩到肩上,"走吧,我饿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衍走得很慢,右肩的伤让他的姿势有些僵硬。许亦想扶他,却在碰到他手臂的瞬间被反握住手。陈衍的掌心有长期训练留下的茧,粗糙而温暖。
"不怕被人看见?"许亦小声问。在学校他们从来不敢这样,尤其是在父母发现他们的关系之后。
陈衍只是握得更紧了,耳钉在夕阳下泛着橘红色的光:"反正马上就要走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刺进许亦的心脏。他想起北方大学宿舍分配表上那个陌生的房间号,想起书包里还没发出去的确认邮件,想起陈衍测试时那个仿佛要游向世界尽头的背影。
他们最终停在一家小面馆前,正是半年前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老板娘还记得他们,热情地招呼着"两个小帅哥"。陈衍点了牛肉面,许亦要了同样的,就像那天一样。
"你什么时候走?"面条热气氤氲中,陈衍突然问。
许亦搅动着碗里的面条:"27号上午的飞机。"
"我24号去体大。"陈衍的筷子停在半空,"看来没机会送你了。"
许亦想说可以改签,想说也许能去火车站送他,但所有话都被热气压回了喉咙。他们沉默地吃完面,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仿佛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