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严站在斑驳的木门前,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城南陋巷,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墙皮剥落,青石板路缝隙间杂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很难想象,那个在宫中抚琴时如谪仙般的人物,竟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抬手叩门,力道比平时轻了几分。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闩被拉开的响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云清那张清冷的脸。
云清显然没料到访客会是褚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他今日未着乐师白衣,只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腰间松松系着布带,黑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却比宫中更多了几分生气。
"将军。"云清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褚严负手而立:"本将军说过要来讨教琴艺。"
云清的目光在褚严身后两名亲兵身上扫过,唇角微扬:"将军上门讨教,还带着亲兵?"
褚严一怔,随即挥手示意亲兵退下。他倒忘了这茬。
"请进。"云清侧身让开一条路。
小院比外面看起来整洁许多,墙角几株不知名的野花正开得烂漫。三间瓦房,窗明几净,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草药,随微风轻轻摇晃。
云清引褚严进入正屋。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靠墙的书架上却堆满了书卷。窗边矮几上放着一张古琴,琴身光泽温润,显然常被主人抚弄。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边关地形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记号。
褚严眯起眼睛:"云乐师对边关地形很感兴趣?"
云清正在煮水,闻言手指微微一顿:"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水沸了,云清取出茶叶放入壶中。褚严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节处却有薄茧,是常年抚琴留下的痕迹。
"将军请坐。"云清指了指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自己则跪坐在蒲团上。
褚严环顾四周:"你就住这里?"
"乐籍之人,能有一方栖身之所已是万幸。"云清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褚严想起自己派人查到的信息——云清,原名沈云清,前礼部侍郎沈墨之子。五年前沈墨因谏言获罪,家产抄没,独子被贬为乐籍。从官家公子到乐师,这落差不可谓不大。
"你的《边关月》,"褚严直接问道,"为何能如此真实?"
云清斟茶的手稳如磐石:"听闻将军在西北戍边十年,可曾听过'声无哀乐'之说?"
褚严挑眉:"嵇康的《声无哀乐论》?"
"正是。"云清将茶盏推到褚严面前,"音乐本无情感,听者自赋之。将军在曲中听出边关之苦,是因为将军心中有边关。"
茶汤清亮,泛着淡淡的金色。褚严端起抿了一口,意外地发现茶中竟有一丝甘甜回味。
"加了甘草。"云清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将军眼下有青影,想必多日未得好眠。甘草安神。"
褚严心头微动。他确实因军务繁忙,连续几夜未得安睡,没想到被云清一眼看穿。
"你对医术也有研究?"
"略知皮毛。"云清轻啜一口茶,"乐籍之人,病不起。"
简简单单一句话,道尽其中辛酸。褚严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云哥哥!"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接着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蹦跳着跑进来,看到褚严后猛地刹住脚步,怯生生地躲到云清身后。
"阿碧,怎么了?"云清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与方才的清冷判若两人。
小女孩从云清背后探出头,手里举着一只草编的蚱蜢:"我编好了!送给云哥哥!"
云清接过草蚱蜢,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编得真好。不过阿碧,有客人在,要先敲门。"
阿碧点点头,好奇地打量着褚严:"这个叔叔是谁呀?"
叔叔?褚严嘴角抽了抽。他不过二十有八,怎么就成了叔叔?
"这是褚将军。"云清介绍道,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将军?"阿碧眼睛一亮,"是那种骑着大马,打坏人的将军吗?"
褚严不自觉地挺直了背:"正是。"
"哇!"阿碧刚要凑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云清脸色一变,迅速将阿碧揽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又犯咳了?"
阿碧点点头,咳得说不出话来。云清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喂她服下。
"她怎么了?"褚严问道。
"肺热之症。"云清眉头紧锁,"城南湿气重,孩子们多患此病。阿碧体弱,尤为严重。"
褚严起身走到院外,唤来一名亲兵低声吩咐几句。亲兵领命匆匆离去。
回到屋内,阿碧的咳嗽已经平息,正靠在云清怀里小口喝水。云清轻声给她讲着故事,手指梳理着女孩散乱的发辫,神情温柔得不可思议。
这一刻的云清,与宫中那个清冷疏离的乐师判若两人。
不到半个时辰,亲兵带着一名军医匆匆赶来。云清惊讶地看着褚严。
"让军医给小姑娘看看。"褚严简短地说。
军医为阿碧诊脉后,开了药方。褚严命人按方抓药,还留下几包珍贵的川贝母。
"这..."云清看着桌上那些价值不菲的药材,神色复杂。
"军中多备药材,放着也是放着。"褚严轻描淡写地说。
云清深深看了褚严一眼,没有道谢,只是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竹简:"将军既对《边关月》感兴趣,不妨看看这个。"
竹简上是工整的曲谱,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小字。褚严仔细辨认,发现竟是关于边关各处地形、气候的详细记录,以及如何用音乐表现的思考。
"你从何处得来这些信息?"褚严惊讶地问。
"家父曾任礼部侍郎,掌管四方朝贡,家中有些地理志。"云清语气平静,"其余多是听边关回来的将士讲述,我记录下来。"
褚严翻到一页,上面赫然标注着"玉门关外三十里,有沙丘回音,可传数里,疑为地形所致"。
"你去过玉门关?"褚严猛地抬头。
"不曾。"云清摇头,"这是三年前一位从玉门关回来的老兵告诉我的。他说在那里,风声如鬼哭,夜不能寐。"
褚严心中一震。玉门关外的"鬼哭沙",是他亲自命名的地形。那里因特殊的地貌,风吹过时会发出凄厉的声响,如同万鬼齐哭。新兵初到,常被吓得夜不能寐。
"你将这些都写进了《边关月》?"
云清点头:"音乐之道,贵在求真。不见边关,至少应当知边关。"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褚严发现自己竟在这个简陋的小院中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军医早已带着阿碧回家服药,院中只剩下他和云清二人。
"兵法和琴艺,其实有相通之处。"褚严突然说道。
云清抬眉:"哦?"
"《孙子兵法》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而琴艺中,不也有疾徐轻重之分?"
云清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将军还懂琴艺?"
"略知一二。"褚严难得地谦虚道,"我母亲生前爱琴,小时候常听她弹奏。"
云清若有所思,忽然起身走到琴前:"将军可愿听一曲《风入松》?"
不待褚严回答,修长的手指已拂过琴弦。琴音起初如微风穿林,继而转急,似狂风骤雨,最后渐渐平息,余韵悠长。
褚严闭目聆听,仿佛看到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而过。一曲终了,他睁开眼,正对上云清凝视的目光。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改变。
"天色已晚,将军该回了。"云清率先移开视线,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清冷。
褚严起身,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有些不舍。走到院门处,他忽然转身:"我改日再来。"
云清站在屋檐下,夕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目送褚严离去。
回府的路上,褚严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云清抚琴时的样子。那双平日里清冷的眼睛,在琴音中竟能流露出如此丰富的情感。
他忽然很想知道,被这样一双眼眸深情注视,会是怎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