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下了整整七日,褚严站在将军府廊下,望着檐角滴落的水珠串成透明帘幕。手中军报已被他攥出褶皱,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洇开,边关告急四字模糊成一片。
"将军。"老管家撑着油纸伞匆匆走来,"云公子府上的阿碧来了,说公子染了风寒,高烧不退。"
褚严眉头骤然锁紧:"请军医了吗?"
"请了,但..."老管家欲言又止,"太医院不肯为乐籍之人出诊,城南的郎中说...说凶险。"
雨幕中,褚严的指节捏得发白。他转身大步走向马厩:"备马!叫陈军医带上最好的药,随我去城南!"
雨水拍打在脸上如细针般刺痛。褚严策马穿过长街,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钝痛。那个在月下抚琴的身影,那个敢对他横眉冷对的琴师,怎么会...
小院门扉紧闭,褚严叩门三声无应答,径直推门而入。屋内药味浓重,阿碧跪在床边正用湿布巾敷在云清额上,见褚严进来,小脸顿时挂满泪痕:"将军,云哥哥他..."
床榻上的云清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唇色却苍白如纸,长睫在眼下投下颤动的阴影。素来整洁的白衣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单薄的身躯上。
陈军医立刻上前诊脉,眉头越锁越紧:"热毒攻心,兼有旧伤复发。需立刻施针退热。"
褚严挥手示意阿碧去煎药,自己守在床边。当军医解开云清衣襟准备施针时,褚严瞳孔骤然收缩——云清白皙的背上交错着数道狰狞疤痕,有些已经泛白,有些仍带着淡粉色,像是被反复鞭打留下的痕迹。
"这是..."
"旧伤了,至少三四年。"军医低声道,"看愈合情况,当时怕是伤及肺腑。"
褚严胸口如压了块巨石。他想起云清偶尔按住左肋轻咳的样子,想起诗会上被讥讽"乐籍之人"时云清瞬间苍白的脸色。这些伤,怕是与他父亲获罪有关...
银针刺入穴位时,昏迷中的云清闷哼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抓紧床褥。褚严鬼使神差地握住那只手,触感滚烫而脆弱。
"忍一忍。"他低声道,拇指轻轻摩挲云清的手腕内侧。
不知是银针起效还是这安抚起了作用,云清渐渐平静下来。军医施完针,开了药方便去煎药,屋内只剩褚严和昏睡的云清。
雨声渐歇,褚严拧了湿布巾,轻轻擦拭云清脸上的汗水。那张素日里清冷的脸此刻因高热而显得脆弱不堪,眉头微蹙,像是在忍受某种无形的痛苦。
"父亲...别去..."云清在梦中呓语,忽然抓住褚严的手腕,"会...有危险..."
褚严僵在原地。云清的指尖滚烫,力道却大得惊人。他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抽回手,而是顺势坐在床边。
"没事了。"他低声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暮色吞噬。阿碧端来汤药,褚严单手扶起云清,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云清瘦得惊人,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凸出的肩胛骨。
"喝药。"褚严将药碗凑到云清唇边,却见他紧咬牙关,药汁顺着下巴流下。
阿碧急得直搓手:"云哥哥最怕苦,平日都要蜜饯才肯喝药..."
褚严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案几上的蜂蜜罐上。他蘸了些蜂蜜涂在云清唇上,轻声道:"甜的。"
或许是尝到了甜味,云清终于微微张口。褚严小心地将药一勺勺喂进去,时不时用蜂蜜缓解苦味。一碗药见了底,他的后背竟也出了一层薄汗。
三日后,云清的高热终于退了。褚严几乎寸步不离,只在清晨回府更衣时稍作休憩。老将军闻讯赶来,看到儿子眼下的青黑,摇头叹息:"你母亲当年病时,我也这般..."
褚严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擦着佩剑。他不敢深想自己为何如此紧张,只告诉自己:云清是难得的知音,仅此而已。
第四日清晨,云清醒了。他睁开眼时,正看到褚严靠在床边打盹,刚毅的面容透着疲惫,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铠甲未卸,只解了肩甲随意搭在椅背上。
云清微微动了动,褚严立刻惊醒:"醒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将军...一直在这里?"云清虚弱地问,目光落在褚严皱巴巴的衣袍上。
褚严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军医说你再不醒就危险了。"
云清小口啜饮,温水润过干裂的嘴唇。他垂下眼睛,看到自己衣襟大敞,顿时耳尖泛红,手忙脚乱地拢好衣襟。
"你...都看到了?"他低声问,指的是那些疤痕。
褚严点头,没有多问。两人之间一时沉默,只有晨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
"多谢将军。"最终云清打破沉默,"救命之恩,云清没齿难忘。"
褚严起身整理铠甲,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不必。你好生休养,我晚些再来看你。"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三日后是满月,你若好些,我带你去看城西的望月台。"
云清怔了怔,唇角微微上扬:"好。"
三日后,云清果然好转不少。傍晚时分,褚严亲自驾车来接他。云清穿了件月白色广袖长袍,发丝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望月台是城西一处高台,前朝所建,可俯瞰整座京城。褚严不知用什么法子清了场,台上只有一张矮几,摆着酒壶和几样小菜。
"你病刚好,不能多饮。"褚严给云清倒了半杯温酒,"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不伤脾胃。"
云清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褚严的手背,两人都是一怔。晚风拂过,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远处万家灯火如星辰洒落,近处虫鸣声声。
"为何带我来这里?"云清问。
褚严望着天际初升的明月:"小时候父亲常说,边关的月亮比京城亮。后来我发现,是因为京城灯火太盛。"他转头看向云清,"但这里不同,离天近些。"
云清微微一笑,从随身带的布囊中取出张小小的古琴,只有寻常琴的一半大小:"既然将军邀我赏月,我自当以琴相和。"
琴音流淌,起初如清泉淙淙,继而转急,似夜风穿林,最后化作缠绵的调子,听得人心头发烫。褚严虽不通乐理,却也听出这曲子与云清往日所奏不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是什么曲子?"他问。
云清垂眸,长睫在月光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凤求凰》。"
褚严心头猛地一跳。他当然知道《凤求凰》的寓意——司马相如以此曲向卓文君表白。月光下,云清的侧脸如玉般莹润,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两人目光相接,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夜风拂过,带起云清一缕发丝,褚严下意识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转而拿起酒杯。
"好曲。"他低声道,仰头饮尽杯中酒,却压不下心头那股热意。
就在这时,台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将军!圣上急召!"
旖旎的气氛瞬间破碎。亲兵满头大汗地跑上来:"边关八百里加急,圣上召您立刻入宫!"
云清已经收起琴站起身,表情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军务要紧,将军快去吧。"
褚严深深看了云清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马蹄声渐远,云清独自站在望月台上,手指轻抚琴弦。夜风吹散了他的发带,墨发如瀑垂落,掩住了微微发红的耳尖。
而策马疾驰的褚严,在穿过城门时突然意识到:他迫不及待想回来的原因,似乎早已超越了知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