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刺破盛夏的午后,褚严站在兵部衙门的廊下,手中军报被汗水浸湿了一角。三个月来边境战事频发,他几乎日日被召入宫中议事。今日难得清闲,本打算去城南看看云清恢复得如何,却被兵部尚书拦下。
"褚将军留步。"尚书王焕的父亲王大人捻着胡须走近,眼中闪着微妙的光,"听闻将军近日与那位云公子...颇为亲近?"
褚严眉头一皱:"王大人何意?"
"没什么,只是..."王大人压低声音,"朝中已有议论,说将军与乐籍之人过从甚密,恐有损朝廷威严啊。"
褚严的手指无意识抚上腰间的平安符,声音冷了下来:"本将军行事,何须向他人解释?"
"自然,自然。"王大人干笑两声,"只是右相大人昨日在御前提起此事,圣上似乎...颇有兴趣。"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褚严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多谢王大人提醒。"
走出兵部,烈日灼得人眼前发花。褚严翻身上马,却迟迟未扬鞭。云清...乐籍...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大周律例,官员与乐籍之人私交过密,轻则罚俸,重则贬职。
马儿不安地踏着蹄子,褚严终于调转马头,却不是往城南方向。
"去查查,这些流言从何而起。"将军府书房内,褚严对亲信副将下令,"特别是右相最近的动向。"
副将离去后,褚严取出抽屉里的小木盒。盒中是云清病中写下的几张曲谱,字迹因高热而有些颤抖,却依然清秀如竹。他抚过那些墨迹,想起望月台上《凤求凰》的余韵,胸口一阵发紧。
"将军。"老管家在门外轻唤,"宫里来人了,说圣上召您即刻入宫。"
御书房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见褚严进来,笑着招手:"爱卿来得正好,尝尝这新贡的荔枝。"
褚严行礼谢恩,接过宫人递来的冰镇荔枝。果肉清甜,却味同嚼蜡。
"听说爱卿近日结识了一位琴艺高超的乐师?"皇帝状似随意地问道,眼睛却未离开奏折。
褚严手中荔枝核"咔"地一声裂开。他放下果核,声音平稳:"回陛下,确有此事。云清琴艺不凡,臣偶尔请教一二。"
"哦?"皇帝终于抬眼,"只是请教琴艺?"
"自然。"褚严直视皇帝,"臣一介武夫,对音律一窍不通,难得遇到明师,自然多请教几次。"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朕还以为...罢了。爱卿可知,乐籍之人终究是贱籍,爱卿身为朝廷重臣,还是要注意分寸。"
"臣谨记陛下教诲。"
离开皇宫时,褚严的后背已经湿透。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很快会传遍京城,也会传到...云清耳中。
暮色四合,褚严终于来到城南小巷。院门紧闭,叩门三声无人应答。正当他准备离去时,隔壁的阿碧探出头:"将军找云哥哥吗?他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去什么琴社。"
褚严心头一松:"多谢。我改日再来。"
"将军!"阿碧叫住他,递过一个小包袱,"云哥哥让我交给您的。"
包袱里是一本手抄琴谱,扉页题着"边关月"三字,笔力遒劲,与云清平日的清秀字迹不同,显是用了心力。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条:"闻将军不日将赴边关,特修订曲谱以壮行色。山高水长,望自珍重。"
褚严盯着那十六个字,胸口如压了块巨石。这语气...太过生分。
三日后,褚严再次来到云清住处。这次院门大开,屋内却空空如也。书架上的竹简少了大半,琴案上只余一层薄灰。
"云哥哥去南方了。"阿碧红着眼睛说,"说是有位琴师邀他去杭州,一早就走了。"
褚严站在空荡荡的屋内,恍惚看见云清在此抚琴的样子。墙角的花瓶里还插着几枝半枯的茉莉,应是主人临走前忘记丢弃。他拾起一片落在琴案上的花瓣,忽然注意到案底有一角纸片。
捡起一看,是半张被撕碎的曲谱,上面写着《凤求凰》三个字,又被狠狠划去。褚严的心猛地揪紧——云清听到了那些话,而且...在意。
"他什么时候走的?"褚严声音沙哑。
"今早天没亮就走了,说是坐船..."阿碧话未说完,褚严已转身冲出院子。
码头上人声鼎沸。褚严策马狂奔,惊得行人纷纷避让。江面上帆影点点,早已分不清哪艘是云清乘坐的客船。
"云清!"褚严对着茫茫江水大喊,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他攥紧手中的平安符,第一次尝到悔恨的滋味。
夕阳西下,褚严仍立在码头,望着江水变成金红色。老管家寻来时,只见将军的背影如雕塑般凝固。
"将军,回去吧。"
"他走了。"褚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因为我懦弱。"
老管家叹息:"云公子临行前,托人给老奴带了一盒点心,说是...将军爱吃的松黄酥。"
褚严猛地转身:"在哪?"
回到府中,褚严打开食盒,松黄酥的香气扑面而来。这点心做工复杂,云清病愈不久,竟还费心做这个...食盒底层压着一张薄纸,上面只有四个字:"各保千金"。
各保千金。不是"珍重",不是"再见",而是如此疏离的告别。褚严将纸条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触碰那个已经远去的人。
夜深人静,褚严独自在院中练剑。剑风扫落一树梨花,纷纷扬扬如雪片般落下。他突然想起那日云清在望月台上说的话:"将军可听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当时他只当是闲谈,如今才懂其中深意。
"将军。"副将匆匆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查到了。流言是从礼部侍郎刘昶府上传出的,而刘昶...是右相刘禹德的外甥。"
褚严收剑入鞘,眼中寒光乍现:"果然是他。"
"还有一事。"副将压低声音,"我们的人在查右相时,发现他近期与北狄使者有秘密往来。"
"证据呢?"
"暂时没有实据,但右相府上近日确实多了几个生面孔,说话带着北狄口音。"
褚严望向南方,忽然很想告诉云清这个发现。那个聪慧的琴师,总能从纷乱的线索中看出关窍。可是现在...
"继续查,务必找到确凿证据。"褚严下令,"另外,派人去杭州,暗中保护云公子。"
"这..."副将犹豫,"云公子若知道,恐怕..."
"不要让他发现。"褚严转身走向书房,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只要确保他平安就好。"
书房内,褚严展开边关地图开始部署。既然无法挽回,至少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可当地图画到一半时,他的手突然顿住——图上某个关隘旁,不知何时被某人用朱砂画了朵小小的梅花。
那是云清的笔迹。上次边关军情紧急时,云清曾帮他分析过地形...
褚严猛地合上地图,胸口剧烈起伏。原来有些人,早已无声无息地渗入生活的每个角落,等到发觉时,已经无法割舍。
窗外,一轮孤月高悬。褚严取出云清留下的琴谱,指尖轻抚那些音符。不知千里之外的江南月色下,是否也有人对月抚琴,弹着同一首《边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