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杭州码头笼罩在青灰色雾气中,褚严的靴子踏过潮湿的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已在江南寻了七日,从琴行问到茶肆,从客栈找到画舫,却始终不见那抹清瘦的身影。
"将军,最后一班去姑苏的船要开了。"亲兵低声提醒,"再找不到,恐怕..."
褚严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江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他眯起眼望向远处朦胧的船影,忽然瞥见一艘即将离岸的客船船头,立着个熟悉的白衣人。
"云清!"
那身影似乎颤了颤,却没有回头。
褚严拔腿狂奔,腰间玉佩与剑鞘相撞,叮当作响。码头上的挑夫和商贩纷纷避让,惊诧地看着这个衣着华贵却满脸胡茬的男人。
"云清!等一下!"
船已离岸一丈有余。褚严冲到码头边缘,江水拍打着木桩,溅湿了他的衣摆。船头的白衣人终于转过身来——眉目如画,气质清冷,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云清的脸色比离开京城时更加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他静静地看着褚严,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只是远远地作了一揖,然后转身步入船舱。
"云——"
褚严的呼喊卡在喉咙里。船帆鼓满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晨雾中。他站在码头,手中紧攥着那本《边关月》琴谱,直到指节发白。
"将军..."亲兵小心翼翼地上前,"要不要雇船追上去?"
褚严摇头,声音沙哑:"回京。"
回程路上,褚严几乎一言不发。经过一处酒肆时,他独自进去喝了三坛女儿红,醉得不省人事。亲兵们从未见过将军这般模样,面面相觑,只得轮流背他回客栈。
夜深人静时,褚严从醉梦中惊醒,额上全是冷汗。梦中云清站在望月台上抚琴,弹到一半琴弦突然断裂,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袍...
褚严起身推开窗,江南的夜风带着丝丝甜腻的花香,与边关凛冽的风截然不同。他突然很想念京城干燥的风,想念城南小巷里那股混合着药香和墨香的气息。
次日清晨,褚严下令即刻返京。他骑在马上,背挺得笔直,仿佛昨日的颓废从未存在。只有亲兵们注意到,将军腰间多了一块陌生的玉佩,而他时常无意识地摩挲着它。
回到京城后,褚严直接去了城南。云清的小院门锁已落灰,透过门缝能看到院内杂草丛生。他站了许久,直到隔壁的阿碧怯生生地探出头。
"将军..."
"他走前,可曾留下什么话?"褚严问,声音低沉。
阿碧摇头,又点点头:"云哥哥只说,江南适合养琴。"
养琴。褚严苦笑。云清那把琴是京城最好的匠人所制,根本不需要养。他分明是在说,江南适合养心——养那颗在京城被伤透的心。
回到将军府,褚严径直去了书房。案头积压的军报已有半尺高,他一份份批阅,直到烛火燃尽。老管家来添灯时,发现将军正对着墙上那幅边关地形图出神,手中握着云清留下的平安符。
"将军,该用膳了。"
褚严恍若未闻,手指抚过地图上某处关隘:"他曾说这里适合设伏。"
老管家知道"他"指的是谁,轻叹一声:"云公子确实慧眼。"
"我辜负了他。"褚严突然道,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我本该..."
"将军,"老管家轻声打断,"老奴斗胆问一句,您为何不告诉云公子实情?"
褚严转身,眉头紧锁。
"您否认与云公子的关系,是怕连累他受朝中非议,更是怕右相一派借机加害于他。"老管家直视褚严,"可您可曾想过,云公子要的从来不是保护,而是您敢于直面真心的勇气?"
这番话如冷水浇头,褚严僵在原地。他想起云清在诗会上怒斥王焕的样子,想起他弹《凤求凰》时眼中的决然——那个清冷如竹的人,何曾惧怕过流言蜚语?
"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褚严苦笑,"他走了。"
老管家不再多言,默默退下。书房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滴答答地响着。
三日后,边关急报——北狄大军压境,连破三城。
朝堂上,皇帝面色阴沉:"众卿以为,该派何人迎敌?"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北狄此次来势汹汹,谁也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一片沉默中,褚严出列,单膝跪地:
"臣请战。"
皇帝眉头舒展:"爱卿刚回京不久..."
"北狄狡诈,臣熟悉其战术。"褚严声音铿锵,"愿率精兵三万,即日启程。"
退朝后,右相刘禹德拦住了褚严:"褚将军忠心为国,令人钦佩。只是..."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军此去凶险,可有什么未了之事需要老夫代劳?"
褚严直视右相浑浊的眼睛:"不劳右相挂心。倒是听闻右相近日府上宾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异域面孔。"
右相笑容一僵:"将军说笑了。"
"但愿如此。"褚严冷冷道,"边关将士的血,不能白流。"
回到府中,褚严开始整装。铠甲擦得锃亮,佩剑磨得锋利。亲兵们忙碌地准备粮草军械,整个将军府笼罩在战前的紧张气氛中。
夜深人静时,褚严唤来老管家,递给他一枚玉佩:"若我...战死沙场,将此物交给云清。"
玉佩温润如水,正面刻着"严心清属"四字,背面是一把小小的古琴和一把剑交叉的图案。
老管家双手微颤:"将军何不亲自..."
"我写了信,但烧了。"褚严望向南方,"有些话,当面对他说才有意义。"
出征那日,秋雨绵绵。皇帝亲自在城门送行,赐下御酒。褚严一饮而尽,摔碗为誓:"不破北狄,誓不还朝!"
三军振奋,铁甲铮铮。褚严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京城。城南方向,云雾缭绕,恍若那人离去的清晨。
行军途中,副将呈上一封密信:"杭州来的。"
褚严拆开,里面只有寥寥数语:"云公子在姑苏'松风琴社'落脚,深居简出,唯常于夜深独奏《边关月》。"
《边关月》...褚严胸口一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云清时,对方弹的曲子;也是云清临行前,特意为他修订的曲谱。
"派人暗中保护,但不要打扰他。"褚严下令,"另外,查查右相与北狄往来的证据,务必在我军抵达边境前拿到。"
"将军怀疑..."
"北狄此次进攻时机太巧。"褚严眯起眼,"我刚失去...朝中刚有动荡,他们就大举进犯。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副将领命而去。褚严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渐暗的天色。远处群山如黛,让他想起云清画眉时的样子——那人极少装饰,只在重要场合才略施粉黛。
"报——!"探马疾驰而来,"前锋已至雁门关,北狄大军距关三十里!"
褚严收敛思绪,恢复了那个冷峻的将军模样:"传令,全军加速前进!"
当夜,军营篝火点点。褚严坐在帐中研究地形图,忽然听到帐外隐约的琴声。他冲出帐外,却发现只是风吹帐篷的声响。
幻觉么...褚严苦笑。他回到帐内,取出那枚贴身携带的平安符。布料已经有些磨损,但上面的绣线依然清晰——正面是古琴,背面是"愿君平安,早日凯旋"。
"我会活着回去。"褚严对着虚空轻声道,"然后亲自去江南找你。"
帐外,秋风呜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