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日阴冷,即使缩到屋内不出门,也能被风透过衣料钻进骨肉里颤动,叫人脚底生寒一路窜至口齿。
若温一壶酒喝,脾胃带着整个人都暖融融的,宋慈溪每到冬日便拉上方莲心一道温酒谈天。
“郁离这知县也有三五载了,估摸着再有几年就要升迁了。”
本朝之前崇文,科举录用的文人为历代之最,通常考上了也需等不少时日才有官赴职,一想到这宋慈溪叹了口气。
“只是我心里总不舒坦,靠着生意得出个当今官家有心退位的消息,且不论真假,这事再过个几年也该离真的不远了。”
当今官家已到了花甲之年,大约是到了耳顺的年纪,近些年杀的人少了,也不再提变法……
“不管此事如何,这对老爷来说不算好事。”
方莲心平静开口:“太子只是个少年,少不经事,有可能重提变法,而老爷的师祖又是当年支持变法的大员之一……”
“所以我才心忧。”
宋慈溪止住了她的话,“当今官家同上几位可截然不同,从不杀士大夫的例子从今朝破了,也一改仁慈的做法,倒有几分太祖在战场上的肃杀之气。”
“确实,当初那件事杀得人头滚滚……”
方莲心顿了顿,突然问:“老爷可还同那位有往来?”
“怎么可能没有,”宋慈溪目光复杂,“郁离最是重情义,偷偷叫人带东西以为我不知道,但哪一次我不知晓?”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每次我都帮着遮掩,扫清痕迹。”
方莲心笑了笑,“这不是好事吗?世上这般重情义的人少有。”
若不是他重情义,配合亲人算计过他的自己又岂会过得如此舒心自在。
听着方莲心的话,宋慈溪便知道她在想何事,说实说当初怎么可能不厌恶,只是木已成舟,方莲心又是个知趣的人,与其积怨不如释然。
“嗯,郁离就是这点好。”
跟那些见利忘义的人不同,他赤诚如琉璃,她当初一眼便相中他。
“老爷回来可要说这些事?”
方莲心看向她,一脸诚恳,有些事必须说,为人谨慎第一。
“不用,”宋慈溪饮了一杯酒,“他藏不住事,说了指不定会泄出去,到时引来皇城司就不好了。”
自从如今的官家当政,这皇城司的权利愈发大了,直属皇帝,纠察百官,甚至连请示也不用就可押人入狱。
“当今的局势历代少见,激言的士大夫也不比之前,御史台的作用更是可道言轻。”
“只要不碍着老爷,于我们无甚关系。”
方莲心淡淡开口:“那些都是大人物该操心的事,天高皇帝远,波及不到我们这。”
“虽说如此,但也不是没一点关系,朝廷的对商政策对商户来说可是极为重要,边境贸易和海外贸易里头的利益远胜过平日里的生意。”
商户出身的宋慈溪对生意格外敏锐,宋家本是做胭脂水粉壮大的,她一掌家便将目光放到海外,几乎将大半身家全投了进去,幸运的是船只平平安安地回了港,也带来了相当丰厚的利润。
尝到了甜头,宋慈溪却果断收手,又将目光放在境外,开始做起羊肉皮毛的生意,甚至带着方家一起做,几年下来谁也不知她到底赚了多少钱。
生意人对政策,利益格外敏感,对于朝廷的一举一动宋慈溪可是投了不少钱进去,就为了知道当今的心思。
“我对生意了解不多,毕竟跟着您做生意的是父亲。”
方莲花笑了笑,“在这方面您是当之无愧的人杰。”
“生意人哪当得到一句人杰?”
话虽如此说,宋慈溪的嘴角却上扬些许,谁人不爱好听的话?
“不过最近的生意得停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边境估计要乱了。
“嗯,我会同父亲说的。”
方莲心说完又道了一句,“是要起战火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当今官家是个雄主,自登位起就开始对军政上心,对不受重视的武举也开了个殿试,更是对京营大刀阔斧地改造。
以往人人瞧不上的丘八,几十年下来倒也有不少百姓主动去参军。
“没错,当今官家想要收复失地的决心坚若磐石,大义当先的征战可不是一些士大夫谏言可以轻易阻止的。”
宋慈溪饮尽杯中的酒,“我虽是生意人,但也支持官家征战,去收复山河。”
面对宋慈溪突如其来的豪情,方莲花并没有多少感受,她只在乎身边的人。
“那我敬您一杯。”
她也不扫兴,笑着举起酒杯,宋慈溪重新倒了一杯酒碰杯。
“好。”
一饮而尽,宋慈溪的脸浮现两团红云,不是醉了,而是酒意暖身,她倚着椅子看向屋外,风文竹正冒着风雪走来,她笑着道:“你来了。”
“嗯,我来了。”
宋慈溪没有起身,而是倒了一杯酒递给他,“暖一暖身子。”
“嗯。”
风文竹接过酒杯,放下手中的漆木盒,坐到宋慈溪旁边的椅子上,面容带笑,“絮娘怕我出门迟了,今日早早将腊八粥送到书房,见我说今日不用出门又温了一遍粥叫我跟你一道用。”
说完一脸骄傲。
“絮娘真是孝顺,事事都想着你我。”
“自然,”宋慈溪也生些骄傲,“咱们的絮娘自是天下最好的小娘子。”
一旁的方莲心见二人聊得开怀,默默行礼退了出去,眼中不由露出羡慕,他与她从未如此放松愉悦地交谈,她知道缘由,但不后悔。
方莲心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任何决定。
“郁离,这是第四年了。”
宋慈溪并未在意方莲心的离开,而是说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地方官五年一考核,风文竹明白她的意思,当初是自己自请离开京城,明面上是升了,但实际上是远离了朝堂。
“白驹过境,一眨眼已经四年了。”
御史台的日子恍若昨日。
“在竹溪县挺好的。”
人多的地方斗争就多,不适合他。
宋慈溪垂下眼……果然如此。
“也对,御史台虽听着清贵,但在京都干什么都束手束脚,连做生意都要假借他人之手,孩子们一年到头也不能奢侈一次。”
只有她们清清白白,才不会成为郁离的靶子,可惜……
“还是现在好。”
她笑了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什么大风大浪,偶尔还可约三两好友出去踏青,打马球,这在京都可是不能想象的。”
毕竟当今官家看不惯御史台,历经几代,清清白白又有能力的御史有几人?
中兴可不容易,但官家做到了。
“郁离,”她看着他,“这样就很好。”
不用觉得亏欠她。
“可我对你不够好。”
风文竹叹了口气,“在京都的日子你与絮娘跟着吃了不少苦。”
“哪里吃苦了?”
宋慈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又没缺衣少食,家里的活也有丫鬟仆从干,就是银子花的少了许多。”
一说起这,风文竹就觉亏欠。
“没嫁于我前,娘子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在京都娘子却学会了做吃食,连衣服首饰都没添几套,平日里也穿着素净。”
宋慈溪愣了愣,轻轻道了一句“呆瓜。”
从来不说自己寒窗十年过得苦,也不说自己在京都早出晚归过得苦,更不说自己十四岁丧父,考中后又丧母过得苦。
“嫁给你我很幸福。”
她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着对他道:“从来不后悔。”
她宋慈溪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郁离也是。”
她知他也不后悔,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二人相视一笑,一起捧着腊八粥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