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里空荡荡,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完全掩盖住风文竹的脚步声,他整理好公文悠悠地向外走去,忽见一绯色身影走近,上前几步看清了人脸色顿时有些不好。
“钱转运使。”
他俯身行礼道。
那人微微颔首,银镀金的腰带在光下熠熠生辉。
“好久不见,风知县。”
当初差点被参了一本,若不是有人阻止……自己不可能成为此路的转运使,钱穆半眯着眸子打量风文竹,上好的皮相,一看就不菲的穿着,该说不说风文竹运道不差,妻妾皆是富贵户出身,就算当个知县也不愁吃穿用度。
他理了理衣冠,和田玉的扳指随着动作上下浮动,温润着一层薄薄的光。
“这次是我来视察你的《考状》是否属实,政绩是否优异。”
钱穆浑身弥漫着一股高傲样,半点未提提点刑狱公事。
就算不喜钱穆的为人风文竹依旧不失礼节,俯身道:“您请。”
钱穆看也不看风文竹大步向里走去,他的目的本就是帮京都的人给张维之寻个由头参上几本,好让御史台借势给官家示威,最好激起群愤让太学的学生也参与进来,到时民愤之下,官家如何也保不了张维之……
先解决张维之再拖延官家想征战的事,毕竟本朝军事薄弱经不起战火,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
至于风文竹……那得看老天爷的了。
钱穆大步走进库房翻看文书,面色平静,无过监司便可保奏,更何况文书上记载的政绩并不差,若下乡寻访一番也如此,那完全评得了上等,与他的目的可谓是背道相驰……
但——钱穆暗自在心里笑了笑,他是监司,如何上报由他来定,最终省视的审官院也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张维之现在可是……名声差的很。
若怕皇城司那群疯狗来查也可以叫主簿伪造文书与档案,再让县丞作证,那便成了大半,最好来一场天火把什么都烧了个干净,当今官家信奉道家,如果能让监天司的人说上一两句绝对稳了。
可惜监天司的人只会阿谀奉承,依着官家的心意讨好,完全是小人做派!
钱穆咬牙切齿,手捏得文书皱了些,风文竹眉头一皱出声提醒:“钱转运使,文书珍贵请小心对待。”
钱穆这才回过神,不在乎地道了一句“本官知道了。”
反正都是要被毁,何必在意这么多,虽是如此想,但他的动作明显轻柔了许多,读书人对书似乎天然就有几分珍视。
二人一个看一个等,阳光渐渐倾斜,钱穆的面容镀上一层薄薄的光,锋利变得柔和,他眼角的细纹渗出几分赞赏,轻轻地放下手中的文书档案。
“我心中已有大概,明日再来一趟就可,到时你待在家中以免干扰视察。”
钱穆又恢复了开始的做派,欣赏归欣赏,立场不同已经注定了他们的敌对。
“下官明白了。”
风文竹目送钱穆离去,皮毛油光发亮的高头骏马拉着轿子一点点变小,直至无影无踪。
“风郁离。”
突然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字,风文竹定睛一看又见一绯色官袍,银镀金的腰带显得比上一条暗淡些许,许是光也暗淡了。
陈景缓缓走近,三十多的男子正值壮年,目光炯炯,鬓发乌黑。
“在下陈景陈明序,提点刑狱公事,特来视察风知县的《考状》。”
陈子美的兄弟,风文竹的面色恢复往日的平和,俯身行礼,“陈提刑。”
夕阳西下,大片大片的橘红缀在天际,浓烈瑰丽。
刚走进库房,陈景就着余晖随意翻看了一番文书,颇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有事耽搁了时辰,这才晚了。”
“无事。”
风文竹虽对陈景不了解,但陈子美兄弟的为人必不会差。
“所以就不耽搁你的时辰了,我明日再来。”
陈景放下手中的文书,不自觉摩挲手指,目光望向橘红的天际,烈火一般燃烧,天地都染上灼烧感,他忽觉有些口干舌燥。
“你可知晓张维之的近况?”
他问。
风文竹呆住了,眼珠子僵硬地转向陈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晓。”
他心里很乱,从未关注过先生自那之后的境况。
陈景顿时有些悲哀,嗓子发痒。
“钱转运使来过了吧。”
“来过了。”
“嘭……”
心底的一根弦崩开了,陈景想起在蛛网中挣扎的蝴蝶,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他当时是怎么做的?
漠然地看着蝴蝶逝去,第二日蛛网又是干干净净,心里并无半分感触,人大多是不会为这些费心思。
大多数人不会去管一只蝴蝶的消逝,但不会不管半个恩师的处境。
“他得罪了很多人,瞧着与曾经大变了模样。”
他道。
“……嗯。”
“风文竹。”
陈景突然叫风文竹的名,郑重开口:“这次你的考课必会有人以此做筏子攻击张维之,若有必要还是请皇城司介入。”
皇城司直达圣意,绝不会有第三方介入,这是最好的办法。
皇城司——
风文竹皱起眉头,对于皇城司他并无好感,可事关先生……
“明白。”
犹豫片刻风文竹还是同意了,纵使与先生背道相驰,可那是他的恩师怎能不管不顾,傻傻地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忽觉胸口沉闷,像压上一块石头,想说些什么舌头又像用绳子捆住,只能点了点头,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你既明白,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陈景并未看出风文竹的异样,正准备出门忽然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叫喊:“老爷——小娘子留下——一纸,一纸‘有事外出’就不见了!”
“什么!?”
风文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扶住柱子勉强稳住心神开口:“那方舟?”
微颤的声音暴露了风文竹内心的不平静,连勉强都已做不到,冷静的脸色龟裂成一片又一片的慌张,这个父亲少有得在外失态了。
“没找着人估计跟着小娘子。”
风文竹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一半回胸膛,他继续问:“可去陆生那找了?”
“去了,陆家郎君托人留下一纸‘有事随风小娘子外出’,也找不到人。”
“可去我五——”
本想帮上忙的陈景突然想到这人估计不认得自己急忙改了口,“可去陈先生那看了?”
“已经派人去了。”
虽不认得陈景是谁,但凭那一身绯色官袍下人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
“陈提刑,抱歉——”
风文竹不准备再问什么了,转头奔出县衙,全然不见往日的儒雅。
“我要快些归家去了解此事的前因后果。”
风文竹纵身上马往家的方向赶去,马蹄踢踏,尘土飞扬。
陈景叹了口气,偏逢屋漏又下雨……
只是——他想起陈文曾提起过风知县的女儿不仅聪慧,还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或许那孩子真的是去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