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街市就升起一团团白烟,早起人们呼出的气似乎带着夜晚的湿腻,脑门上的汗珠,绿叶上的露珠,全都凑在一处,叫早起劳作的人又热又冷。
男的女的,年轻的老的,弯下的腰伸直时偶尔能望见东边最富裕之地上空,一缕绵延不绝的白烟,白的像珍珠磨成的粉,即使在逐渐明亮的天空依旧扎眼。
徐大惯常起得早,一家人的生计都压在身上哪能轻松一日,粗糙的手挑起冷冷的水,刚烧热的灶头呼呼飘着灰黑的烟,水倒进锅里只溅起一点点水花,手法极为娴熟。
随意收拾了一番的浑家在一旁包着馄饨,皮薄馅多,一个接一个从一双没有多少茧子的手里包出,对此徐大干得更起劲了,脏活累活都被他一手揽,好不容易讨到手的浑家能不让干重活就不让干重活。
“那次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去感谢一番。”
女人手上动作不停,圆润的脸枝上熟桃一样红润,“怪不好意思的。”
“也算去了,”徐大低下声音,“风知县只承了口头感谢。”
“唉……”女人见自家汉子木讷得如一块木头不觉想笑,“风知县人好,自从那事后我们似乎得了运,这日子越过越好,可见风知县是我们的福禄。”
“这话说的真好。”
徐大看了一眼女人,锅里的水热腾腾地冒泡,自己娶的浑家哪哪都好,指间粗糙的手又往灶台塞了一把柴火,水沸腾滚滚。
夫妻忙忙碌碌间生意就来了,来的人一看就与他们这馄饨铺子格格不入,上好料子的衣物在初升的朝阳下微微泛光,没有经历过风吹日晒的脸比徐大尽量照顾的浑家的脸还要白上一些,只是指尖有茧子,不知是何处富贵人家出身。
徐大的浑家李娘子心中虽愣了愣,但面上依旧扬着一张笑脸,走到这人身边俯身开口:“郎君要些什么?”
钱穆一张平和的笑,擦的干干净净的木桌被他放上一封信,在旁人眼中转运使应该坐在酒楼里的独间饮着上好的茶,钱穆不一样,他喜欢寻一处洁净的小铺解决早间的饮食,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一大碗馄饨外加油饼。”
“明白。”
李娘子像对待家中长辈一样慎重,馄饨下的是个头在里面大些的,油饼炸的金黄酥脆,还特意选了白净的瓷碗,看上去就让人食欲大开,带着几分恭敬送上。
钱穆习惯用油饼就着馄饨,筷子夹起油饼,沾上汤汁咬上一口,裹满汤汁的油饼在舌尖绽开鲜味,汤油适中,一整个享受。
“不错。”
李娘子顿时喜上眉梢,别的不说,至少这条街她家的吃食数一数二,红唇一扬整个人明快起来,麻溜地去招待下一位客人,富贵户都道好可见近来的改进有效。
麻衣的,绢布的坐在一处谈天说地,钱穆听着家里长家里短,恍乎进入一堆洗衣的妇人中,一身的绫罗绸缎格格不入。
“可是钱转运使?”
一个小少年坐在对面,同样的绫罗绸缎,钱穆问:“有事?”
他丝毫没有当官的架子,吃了一口馄饨悠悠开口:“要吃些什么?这里的馄饨和油饼都不错。”
被这样一问,陆生本来想要说的话突然顿住了,要了一份同钱穆一样的吃食。
“为何在这里用饭?”
陆生问。
“习惯。”
这样的回答下陆生一瞬间想到称不上富贵的出身,在絮娘之前他从来没有过在这种小铺用过饭,可见钱转运使的出身并不好,说不清什么感受,本来应该把对方归于坏人一道,但如今又拿不稳了,他看着不像贪官污吏。
“转运使为何下绊子?”
陆生依旧问出口,手指不自觉握紧,他在紧张。
钱穆面上的笑消失,手掌覆盖住桌上的信封,不紧不慢地放入怀里。
“谁让你问的?”
黑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陆生如实回答:“我想问的。”
这一句话透露出许多消息,已经有人知晓自己的计划,眼前的小郎君或许只是从别处听来的,钱穆的手指敲了敲桌子……陈提刑就算知道也不会乱说,最有可能是其他的人提了几嘴被这个小郎君听到了。
“洪州的人?”
他在试探,但陆生年纪小做不到喜形不容于色,不自觉避开他的目光。
“不算是。”
陆生摇头,他没跟裴允说上一句话,只是凭自己的猜测。
钱穆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面容又恢复了平和,问他,“谁家的郎君?”
“我不想说。”
正巧李娘子送上馄饨,陆生拿起勺子舀起一个轻轻吹气,钱穆则抽了抽嘴角,想过风知县也想过随意糊弄,但就是没想到这样的回答,似是看出钱穆的想法,陆生认真开口:“不能说谎。”
所以还真有可能是皇城司……钱穆看了一眼陆生,小少年任由他打量,刚上的馄饨热腾腾,陆生学着他的吃法,油饼就着馄饨汤水咬了一口,小少年眼睛一亮又咬上几口。
“好吃吗?”
钱穆已经吃完油饼,馄饨也只剩下汤水,陆生还有一大碗,他又吃上几口馄饨,心里想着要带絮娘来一次面上“嗯”了一声。
“那就多吃些,毕竟还在长身子。”
因着陆生的出现,钱穆的计划未出师已死,但他既不气也不怨,大不了把张维之的经历查上一遍总能找出什么。
“小郎君以后还是说一半藏一半才好。”
这样才适合官场,作为过来人的钱穆提出建议,身为后辈的陆生提出疑问,“且不说这话属不属于欺骗,一件事也只有知道和不知道两种回答罢了,如何说一半藏一半?”
这下钱穆可以认定眼前的小郎君是个实在人,他好久没遇上这样的人,不觉有些想笑,“随意颠倒一番或者只说一部分。”
“就像问你吃了没?无论吃了或者没吃都可以回答没有,毕竟没有加上今日或者明日,今日的早膳还是晚膳。”
陆生皱了皱眉,这样一想似乎也没有问题,只是总觉得怪怪的……是他的错觉吗?
“好了小郎君,在下告辞了。”
钱穆头也不回,步履轻盈,像是老父亲终于把儿女都养大成人,浑身都透着轻松,悠哉悠哉地离开。
馄饨依旧冒着热气,陆生用好饭脸色已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转头见一闲汉经过不加思索就叫人往风府送上一份索唤,叮嘱了好几句才让人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