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应是扬州的风光,但竹溪县也算江南地界,白雪早已消融,小片小片的绿浮现,俨然已有春的身影。
刚下了学的陈文若有所思地站在前厅的角落,风槐序初离家的消息传来他身为先生不免为学生着急,急过一阵后仔细想想突然生出一股想法——风槐序是为风知县的事奔波。
“唉,竟不如一小儿果敢……”
今日讲学虽未问发生了何事,但看着学生平静的面色就能猜出事情已有转机……
院内桃树抽出新芽,嫩绿嫩绿,像新生的婴孩,轻轻一抓就会破碎,陈文瞧着,想起了许多,初见活泼但又稳重的慕晚香,过继给岳丈的长子,已经在议亲的女儿……最后停留在张相公昔年慈爱的面容。
“铭章呀,以后做了官可不要忘了初心。”
印象深刻的言语化为一声如今的叹息,“或许要离开了。”
陈文扯了把椅子坐下,下意识翘起个二郎腿,手一搭没一搭的拍打扶手,叹了口气,身在世中万般不由人,终是要重回之前的道路。
“静节——”
他唤,正朝着走来的陈静节脚步一顿,口头应道:“爹……”
快步走到前厅,见陈文面容少有的认真,他不由问道:“何事让父亲如此?”
“我准备科举入仕。”
“原来……”
“嗯!?”
陈静节瞪大了眼睛,身体一下子绷直,“我莫不是在做梦。”
手用力捏了捏脸颊肉,疼的“嘶”了一声,但他依旧有种虚虚幻幻,犹在梦中的感觉,父亲可从来不愿意为官,即使家中长辈都劝过都没有动摇过父亲的决心。
陈静节小心翼翼问:“可是长辈以……命相逼?”
陈文脸色顿时紫了几分好不复杂,宛如恨铁不成钢的父母得到了一堆瓷片。
“……不是。”
“那就好。”
陈静节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因为这个缘由其他的……他不会问。
“那要我去同姐姐和娘能说上几句吗?”
陈文没有立马回答,敲打扶手的手指停住,松松地握住扶手。
“不用。”
他站起望向天,“你该与同窗好友好好告别一番,我们要搬走了。”
墙头的麻雀一口吞下虫子,扑朔着翅膀飞走了。
“……多久动身?”
陈静节攥紧拳头,目光追随着远去的麻雀,墙头仍然站着几只雀儿,只有它飞走了。
“后日。”
陈静节心中一个踉跄,眉头皱起,“这么快?”
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不自觉微微低下,陈文拍了拍他的肩,“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嗯。”
想起两年来的种种,陈静节不知为何眼前浮现起风槐序的笑,柔柔的,暖暖的,花一样的唇总是吐露出安心的话,心口涌出奇怪的感受,不知道怎么形容。
“那我先告辞了父亲。”
陈静节转身离去,匆忙的步伐一如他的心,乱糟糟。
陈文见此叹了口气,“终究是有缘无分。”
或许这辈子很难见到风知县一家了。
……
“官家。”
宽大的宫殿红袍男子半低着头行礼,宽肩窄腰,狼顾之相掩盖在微微低下的阴影中,虎口的茧子揭示出武人的身份。
他正是皇城司的最高统领者——杨坤。
上头的红袍老者,当今的官家虽已是花甲之年,但目光清明,浑身上下看不出属于王朝推崇的读书人气息,反而像一头狼,他走上前拍了拍杨坤的肩膀,动作熟练带着自己意识不到的大力度,杨坤的脸色未变。
“那些人这次要消停了?”
“是。”
官家没有再问什么了,扯了把椅子坐下,顺便拍了拍旁边椅子的把手,“你也做。”
杨坤起身一边整理衣袍一边坐下,态度摆的恭恭敬敬,并没有因为这看似优待的举动而有不符合身份的行为,看着一副古板样,但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人绝不是表面看的那样……
师出有名,什么都需师出有名,位于人极并不能为所欲为,尤其在这……但收复山河本就是师出有名,那些土地属于王朝只是丢失了。
官家皱起眉头,连带着眼角的细纹都紧绷起来,眼底涌动着压抑的怒火。
整个王朝重文轻武太久了,也安逸太久了,连带着骨头都疏松起来,老态龙钟,要想改变必须抽筋拔骨,但阻力太大。
腐朽的高楼越建越高,每一块木头都遵循着祖宗之法,古板得死气沉沉,更何况已经经历了一次失败,再来一次难上加难。
“京都可焕然一新了?”
官家倚在椅子上,衣袍下的腿交叉搭着,竟有几分不羁。
“吃空饷的名录还在查。”
杨坤脸上未变,手却握紧了些,册子上的士卒有不少老弱病残,更有已经入土的死人仍在领,前些年官家只管兵练得如何,去年才想到吃空饷的事。
时间紧任务重不是关键,关键是牵扯广水深……
“整整四个月……”
官家的话还没有说完杨坤就俯身请罪,“臣办事不利,请官家责罚。”
空荡的大殿陷入一瞬间的寂静,良久,官家的声音才响起。
“不必,闹出这些事的又不是你,是那些……”
没说完的话被吞下,官家又换了个姿势靠着,眼角的细纹越发明显,皇帝并不好做,至少他做不了一个运筹帷幄的帝王,底下的臣子一个比一个心思重。
手指轻轻在把手上敲了敲,京都的军队整顿了一番总算能看得上眼了,只是缺少机会真正经历一番腥风血雨,可惜枝干太弱了,也不知派出去的人到底有多大的用处……
“张相公近日可好?”
官家停止了敲击的动作。
“听到学生的事失眠了一夜。”
杨坤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迂回地给出了答案,心知肚明的事猜不出用意他格外谨慎。
对于这一把送上来的刀官家并不在乎刀有没有损伤,只是想利用这把刀完成雄心壮志,砍出一条大道,至少……得给太子铺好一条路。
从小带大的太子官家寄予了厚望,本来先太子才是最受他喜爱的孩子,可惜刚刚及冠就染病了,随后不到一年就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无疑对他是个深重的打击。
那个聪慧,爱捧着一本书的孩子就那样离他而去,只留下一个被查出有孕的女子,没有什么兄终弟及,就算只剩下一个儿子官家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把皇位给唯二的孩子,只是等到遗腹子出生就接到身边教养。
这样的疼爱在皇家实在是少见,都道帝王无情,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是先皇后,也是唯一的皇后的子嗣。
良久的沉默之后官家屏退了杨坤,精神气一瞬间散了,露出老人该有的朽态,失神的眼睛空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