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在白昼的梳妆间里洗了脸，换上一套深灰色的粗布衣裳。衣裳有些宽大，但胜在干净整洁。他低头嗅了嗅袖口，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想必是从仓库里取出来的旧衣物。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间小屋里。"白昼领着他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推开尽头的一扇木门。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窄床和一个木箱，但窗户朝南，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陆离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自陈家败落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真正的床了。
"谢谢白小姐。"他深深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
白昼轻轻摆手："不必这样。烟尘阁晚上营业，白天休息。你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帮我准备演出用的物件，下午随我去市场采购，晚上在后台候着。"她顿了顿，"你识字吗？"
"识得一些。义父...陈老爷曾请先生教过我。"
"那更好。"白昼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我下周要唱的新曲目，你帮我抄写几份，分发给乐师们。"
陆离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纸上是娟秀的字迹，写着《秦淮夜泊》的歌词。他注意到纸张边缘有些泛黄，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白小姐放心，我一定抄写得工工整整。"
白昼点点头，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你以后叫我白昼就好。在这里，'小姐'是给客人叫的。"
陆离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好，白昼。"
月光如水，烟尘阁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陆离抱着白昼的琵琶，站在舞台侧面的阴影处。这是他工作的第三个晚上，已经摸清了烟尘阁的基本规矩。
台上，白昼一袭月白色旗袍，发间只簪一支银钗，正在唱《雨霖铃》。她的声音不似其他歌女那般甜腻，反而带着几分清冷，像冬夜里的月光，凉丝丝地渗入人心。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陆离看得出神。他忽然想起两年前，自己还是陈少爷时，也曾坐在台下为白昼喝彩。那时他只顾着炫耀财力，往台上扔金表、扔钞票，却从未认真听过她唱什么。
"喂，新来的！"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陆离转头，看见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的姑娘正瞪着他，"发什么呆呢？白姐的披风准备好了吗？下一场要换《夜上海》，得配那件黑纱的。"
陆离连忙点头："准备好了，就在更衣室里。"
那姑娘哼了一声，扭着腰走了。陆离认得她，是烟尘阁的二牌歌女柳莺，据说一直对白昼压她一头耿耿于怀。
曲终人散时已是凌晨。陆离帮着收拾完大厅，正准备回房休息，却听见后院传来一阵争执声。他循声走去，看见白昼正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月光下。
"李老板，我说过了，我不陪酒。"白昼的声音很冷。
那男人肥头大耳，西装绷在啤酒肚上，陆离认出他是海城有名的煤商李福全。李福全一把抓住白昼的手腕："装什么清高？你们这些唱歌的，不就是..."
陆离脑子一热，冲了出去："放开她！"
李福全愣了一下，随即狞笑起来："哪来的野小子？"他松开白昼，一拳朝陆离面门打来。陆离虽然瘦弱，但街头混迹的经验让他灵活地闪开了。他趁机推了李福全一把，那胖子踉跄几步，撞在了晾衣架上。
"好！很好！"李福全气得满脸通红，"白昼，你等着！我看烟尘阁还能开几天！"说完摔门而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白昼看着陆离，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你不该这样。"
陆离垂下头："对不起，我一时冲动..."
"我是说，你不该为自己惹麻烦。"白昼轻叹一声，"李福全在海城势力很大，连烟尘阁的老板都要让他三分。"
"可他那样对你..."
"我自有办法应付。"白昼拢了拢鬓角的碎发，"走吧，天快亮了。"
第二天下午，陆离跟着白昼去城南的市场买胭脂水粉。战乱年代，物资紧缺，只有城南黑市还能买到些好东西。
"白姑娘又来啦？"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热情地招呼，"新到了苏州的鹅蛋粉，特地给你留了一盒。"
白昼微笑着接过，仔细查看："张婆婆有心了。"她转头对陆离说，"这位是张婆婆，我初来海城时就认识她了。她家的胭脂是全城最好的。"
陆离向老妇人点头致意，忽然注意到摊位角落里摆着几本旧书。他蹲下身，发现是一套《红楼梦》，虽然书页泛黄，但保存完好。
"小兄弟喜欢读书？"张婆婆笑眯眯地问。
陆离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在陈家时，他最爱躲在书房里看书，后来流浪街头，这个习惯自然断了。
"拿去吧，反正也卖不掉。"张婆婆把书塞给他，"这年头，填饱肚子比读书要紧。"
陆离正要推辞，白昼已经付了钱："就当是我送你的入职礼。"
回程时，两人并肩走在黄昏的街道上。白昼突然问："你很喜欢《红楼梦》？"
陆离抱着书，点点头："小时候听先生讲过。最喜欢里面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白昼若有所思："那你觉得，林黛玉为什么非要死不可？"
陆离被问住了。他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大概是因为...她太干净了，干净得容不下这世间的污浊。"
白昼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你说得对。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就在这时，街角突然窜出几个黑衣人，将两人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手里把玩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白小姐，有人出钱要你一根手指头。"刀疤脸咧嘴一笑，"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们帮你？"
陆离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下意识挡在白昼面前："你们想干什么？"
"滚开，小子！"刀疤脸一脚踹在陆离肚子上。陆离痛得弯下腰，但仍死死拦在白昼前面。
白昼却出奇地冷静。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扔给刀疤脸："这里有两百大洋，够买你改主意了。"
刀疤脸接住袋子，掂了掂，眼中闪过贪婪的光。他打开看了看，突然脸色大变："臭娘们，耍我？"袋子里装的竟是一把香灰！
趁对方愣神的瞬间，白昼拉起陆离就跑。两人钻进错综复杂的小巷，身后传来愤怒的咒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这边！"白昼拽着陆离拐进一条几乎被杂物堵死的窄巷。两人屏息躲在几个破木箱后面，听着追兵从巷口跑过。
黑暗中，陆离能感觉到白昼的呼吸喷在自己颈边，温热而急促。她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是李福全的人。"白昼低声说，"我早该想到的。"
陆离的心砰砰直跳："现在怎么办？"
"等天黑。"白昼的声音异常冷静，"我知道一条小路能回烟尘阁。"
狭窄的空间里，两人靠得极近。陆离闻到白昼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合着一丝汗水的味道。他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他看到这位总是从容不迫的歌女露出慌乱的一面。
"你经常遇到这种事吗？"他忍不住问。
白昼沉默了一会儿："第三次了。"她的声音很轻，"第一次是我十六岁那年，班主想把我卖给一个老头子做妾。第二次是去年，一个军官要我陪他过夜。"她顿了顿，"每次我都逃掉了。"
陆离不知该说什么。月光从杂物缝隙中漏进来，照在白昼半边脸上，勾勒出她精致的轮廓。他突然很想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一点灰尘，但最终只是握紧了拳头。
"天黑了，我们走吧。"白昼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
回烟尘阁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直到看见烟尘阁的灯笼，白昼才开口："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陆离点头："我明白。"
白昼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陆离看不懂的情绪："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为我打架的人。"
陆离愣住了。他想说些什么，但白昼已经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烟尘阁，背影很快融入了那片璀璨的光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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