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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一枕槐安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离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还躺在陈家的雕花大床上。直到看见房间里简陋的陈设,记忆才如潮水般涌来。

他起身推开窗户,烟尘巷刚刚苏醒。几个早起的摊贩推着车吱呀吱呀地走过,远处传来报童的叫卖声:"卖报卖报!日军逼近徐州,国军誓死抵抗!"

陆离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向白昼的房间。按照惯例,他要在白昼醒来前准备好洗脸的热水和当天的报纸。走廊里静悄悄的,其他歌女都还在睡梦中。

白昼的房门虚掩着。陆离轻轻敲了敲,没有回应。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茉莉香气。梳妆台上散落着几支口红和粉盒,一件淡紫色的旗袍搭在椅背上。陆离放下水盆,正准备退出,余光却瞥见梳妆台抽屉没有完全关严,露出一角泛黄的纸边。

鬼使神差地,他拉开抽屉。里面是一张老照片,边角已经磨损。照片上是一座西式洋楼,门前站着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精致的洋装,怀里抱着一只玩具熊。

陆离的手指微微发抖。这栋洋楼他太熟悉了——红砖外墙,拱形门廊,二楼右侧的凸窗——这不正是十年前被大火烧毁的陆公馆吗?而他,就是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六年。

"你在看什么?"

白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离吓得差点把照片掉在地上。他转身,看见白昼披着睡袍站在门口,湿漉漉的头发说明她刚沐浴回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陆离慌忙把照片放回抽屉,"我来送热水..."

白昼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张照片,神色复杂:"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她顿了顿,"你认识这栋房子?"

陆离的心跳加速:"它...它很像我家以前的房子。"

白昼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陆离看不懂的情绪:"你家?"

"我是说,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陆离结结巴巴地解释,"那时候我还叫陆离,后来被陈家收养..."

白昼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把照片塞进抽屉:"去帮我准备早餐吧。今天要去见一个老朋友。"

陆离如蒙大赦,赶紧退出房间。关门的瞬间,他似乎听见白昼轻轻叹了口气。

早餐后,白昼换了一身素雅的蓝色旗袍,戴了一顶宽檐帽,几乎遮住半张脸。

"今天不去烟尘阁吗?"陆离问道。

白昼摇摇头:"周四是我的休息日。"她递给陆离一个地址,"你先去这个地方等我,我随后就到。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陆离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地址:霞飞路17号,林医生诊所。他满腹疑问,但看到白昼严肃的表情,还是点了点头。

霞飞路在海城的法租界,路上行人稀少,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陆离找到17号,发现这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楼,门口挂着"林济世诊所"的铜牌。

他在对面的咖啡馆等了约莫半小时,才看见白昼姗姗来迟。她今天没有化妆,脸色有些苍白。

"跟我来。"白昼低声说,带着陆离绕到诊所后门,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

二楼走廊尽头是一间诊疗室,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正在整理药柜。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露出一张温和的脸:"白小姐,你来了。"

"林叔叔。"白昼微微颔首,把陆离推到前面,"这是我跟您提过的陆离。"

林医生仔细打量了陆离一番,突然问道:"你还记得陆明远吗?"

陆离浑身一震。陆明远——这是他生父的名字,已经十年没有人提起过了。

"他...他是我父亲。"陆离声音发颤,"您认识他?"

林医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翻到某一页:"这是民国十五年的医学年会合影,站在你父亲旁边的就是我。"

照片上,年轻的陆明远西装笔挺,面容严肃。陆离鼻子一酸,记忆中父亲的脸终于清晰起来。

"你父亲是我的学长,也是挚友。"林医生叹了口气,"当年那场大火...太突然了。"

白昼突然插话:"林叔叔,东西准备好了吗?"

林医生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药箱:"按你说的,都备齐了。不过..."他担忧地看着白昼,"你的伤还没好全,不要太勉强。"

"我明白。"白昼接过药箱,转向陆离,"走吧。"

离开诊所,陆离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去哪儿?还有,林医生说的伤是怎么回事?"

白昼脚步不停:"去城外。难民营缺医少药,我每周都会送一些过去。"

陆离惊讶地看着她:"你一直在做这个?"

"力所能及而已。"白昼轻描淡写地说,"至于伤...上个月送药时遇到了流弹。"

陆离这才注意到,白昼走路时右肩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巷子里,白昼说自己遇到过三次危险——原来她没说的远比这更多。

两人雇了辆马车,向城外驶去。路上,白昼望着窗外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陆离握紧拳头:"他们说是一场意外...电路短路引发火灾。"他声音低了下去,"但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听见枪声和打斗声。父亲把我藏在衣柜里,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白昼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然后呢?"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再醒来时已经在孤儿院。"陆离摇摇头,"他们说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白昼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有时候,活下来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

马车在一处临时搭建的难民营前停下。帐篷连绵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伤病和绝望的气息。白昼熟门熟路地找到负责人,将药箱交给他。

"白姑娘又来啦?"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拉住白昼的手,"上次你给的药救了我孙子一命啊!"

白昼微笑着蹲下身,查看一个腿上缠着脏绷带的小男孩。陆离看着她轻柔的动作和专注的神情,突然觉得这个白昼和烟尘阁舞台上那个冷艳的歌女判若两人。

回程时,天色已晚。马车刚进城,远处突然传来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空袭!快下车!"车夫大喊。

白昼拉着陆离跳下马车,随着惊慌的人群奔向最近的防空洞。爆炸声由远及近,大地开始震颤。陆离护着白昼,在推搡的人群中艰难前进。

一枚炸弹在不远处爆炸,气浪将两人掀翻在地。陆离本能地将白昼护在身下,碎石和尘土如雨点般砸在他背上。

"你没事吧?"爆炸间隙,陆离焦急地检查白昼的情况。

白昼摇摇头,突然伸手擦去他额角的血迹:"你流血了。"

两人终于挤进防空洞。洞内拥挤不堪,空气浑浊。陆离找了个角落,让白昼坐下。黑暗中,他能感觉到白昼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害怕?"他轻声问。

白昼沉默了一会儿:"不是怕死。"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是怕死得没有价值。"

陆离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轻轻握住她的手。出乎意料,白昼没有抽开。

"你知道吗,"白昼突然说,"我父亲也是医生。和你父亲一样,他相信治病救人是天职。"她苦笑一声,"可最后,他死在了自己救过的人手里。"

陆离心头一震:"你是说..."

"嘘——"白昼示意他噤声,指了指周围的人。陆离会意,不再追问。

空袭持续了近两小时。当解除警报响起时,白昼已经靠在陆离肩上睡着了。陆离不忍心叫醒她,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她的脸——没有脂粉的修饰,她的眉眼干净而柔和,嘴角微微下垂,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回到烟尘阁已是深夜。阁里出奇地安静,本该热闹的大厅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白昼皱眉。

柳莺从后台跑出来,脸色惨白:"白姐,你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她领着两人来到后台,只见白昼的化妆间被砸得稀烂,镜子碎片散落一地,所有演出服都被剪成了布条。墙上用红漆涂着几个狰狞的大字:"婊子就该有婊子的下场!"

白昼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的情绪。

"李福全干的?"陆离咬牙切齿地问。

柳莺点点头:"下午来了一群混混,见东西就砸。老板报了警,可警察来了转一圈就走了,说找不到人。"

白昼走到梳妆台前,从一堆碎片中捡起那张老照片——幸好它还完好无损。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贴身口袋,然后转身对陆离说:"帮我收拾一下。明天照常演出。"

"可是..."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白昼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倒要看看,李福全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陆离突然明白了白昼那句话的意思——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他看着白昼挺直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敬意和怜惜。

这一晚,陆离做了一个梦。梦中,年幼的自己躲在燃烧的衣柜里,透过缝隙,他看见一个穿洋装的小女孩向他伸出手:"快跟我走!"

当他努力想要看清女孩的脸时,梦境却如烟般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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