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
通往内务府造办处的宫道,今日在胥颐眼中显得格外漫长而刺目。
欣荣走在最前,步履轻快,腰肢款摆,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青石板,而是通往五福晋宝座的锦绣红毯。
桂嬷嬷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胥颐和晴儿落后几步并肩而行,空气沉默得令人窒息。
造办处内早已得了消息,管事太监领着几个手艺最精湛的绣娘恭候多时。
一匹匹流光溢彩的锦缎、云锦、缂丝、妆花罗堆满了长案,金线银线在光线下折射出夺目的光芒。
各色珍珠、宝石、点翠配件盛在铺着绒布的托盘里,琳琅满目,晃得人眼花。
·欣荣·“有劳公公和各位师傅了。”
欣荣温婉一笑,仪态万方地在早已备好的紫檀雕花圈椅上坐下,俨然已是此间女主人的姿态。
桂嬷嬷立刻上前,替她理了理本就不见一丝褶皱的衣摆。
管事太监满脸堆笑,躬身道:
·太监·“欣荣格格折煞奴才们了。能为格格效劳,是奴才们的福分。格格您看,是先挑料子,还是先量体?”
·欣荣·“先量体吧,尺寸定了,料子花样才好斟酌。”
欣荣矜持地点头,目光扫过那些华美的料子,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欲。
两个经验老道的绣娘拿着软尺上前,恭敬地请欣荣起身。
量体的过程繁琐而细致,肩宽、袖长、腰围、裙长……绣娘每报出一个数字,旁边的小宫女便立刻记下。
欣荣配合地伸展手臂,微微侧身,神态自若,甚至带着一丝享受。
桂嬷嬷则在一旁紧紧盯着,不时插一句。
·桂嬷嬷·“腰线这里再收半寸,更显身段。肩宽似乎量得宽了些,格格身量纤巧……”
胥颐和晴儿被安排坐在一旁。
胥颐面无表情,眼神放空,仿佛眼前这精心筹备嫁衣的一幕幕与她毫无关系。
她随手拿起手边托盘里的东珠,指尖冰凉地捻动着,目光却越过那些忙碌的身影,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树上。
花瓣洁白,却透着一股子孤清的冷意。
晴儿则安静地坐着,偶尔在绣娘询问搭配意见时,才低声说上一两句。
·晴儿·“这个颜色更稳重些……点翠配红宝过于浓艳,不如用米珠雅致。”
也算是尽了陪伴的职责,而她的目光却始终带着一层疏离的薄雾。
一个绣娘捧着几匹正红色的云锦和织金缎过来,小心翼翼地请示胥颐。
·绣娘·“郡主,您看这几匹料子,哪一匹做外袍的主料更显尊贵气派?”
这显然是管事太监的授意,不敢怠慢这位同样位尊的郡主。
胥颐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那几匹刺目的红上。那鲜艳欲滴的颜色却如同凝固的血,刺得她心口发闷。
她随手一指最边上那匹织金云龙纹的,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温度。
·胥颐·“就它吧,龙纹压得住。”
她甚至吝于给欣荣一个眼神,仿佛只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
欣荣正量到腰身,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胥颐那毫不掩饰的冷淡和敷衍,像无形的巴掌扇在她脸上。她抿了抿唇,脸上那温婉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眼底闪过一丝愠怒。
桂嬷嬷立刻察觉,轻轻咳了一声。
量体完毕,便是挑选纹样配饰的重头戏。
欣荣重新坐下,兴致勃勃地翻看着繁复精美的刺绣图样册子,不时与绣娘讨论。
·欣荣·“这百子千孙的图样寓意是极好的,只是绣在霞帔上是否过于满当了?”
欣荣指着其中一页,故作沉吟。
绣娘连忙奉承。
·绣娘·“格格放心,咱们造办处的巧手定能绣得繁而不乱,喜庆又大气!”
欣荣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到另一本珠宝册子上,指着一套赤金镶红宝牡丹头面。
·欣荣·“嗯,这套头面倒是华贵,只是牡丹……会不会过于张扬了?毕竟上头还有老佛爷、皇后娘娘呢。”
她话里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的野心。
胥颐端起手边的茶盏,杯盖与杯沿轻轻磕碰,发出一声清脆却突兀的微响。
她垂着眼,用杯盖缓缓撇着茶面上并不存在的浮沫,仿佛根本没听见欣荣那番矫揉造作的谦逊。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晴儿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地解围。
·晴儿·“欣荣格格思虑周全。这套红宝虽好,但以牡丹为冠,确有不妥。不如看看这套点翠嵌珍珠的鸾凤和鸣?既应景,又端庄雅致。”
她指了另一套。
欣荣看了一眼胥颐那副置身事外的冷淡样子,心头那股被轻视的邪火越烧越旺。
她忽然转向胥颐,脸上重新堆起充满请教意味的无辜笑容。
·欣荣·“胥颐见识广博,眼光定然是极好的。不知胥颐觉得,这百子千孙的图样,配点翠鸾凤的头面,可还相得益彰?”
她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种隐秘的挑衅。
仿佛在说,就算你身份再尊贵又如何?此刻还不是得坐在这里,看着我挑选嫁给永琪的嫁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胥颐身上。
胥颐缓缓放下茶盏,抬起眼。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没有看欣荣,而是直接落在那本绣着密密麻麻婴孩嬉戏图样的册页上,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
声音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倦怠。
·胥颐·“欣荣格格喜欢就好。左右是穿在你身上的东西,合不合衬,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移向欣荣。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
·胥颐·“凤冠霞帔,金玉满身,看着是尊贵无匹。只是,这世间的东西,不是谁穿了都配,也不是穿了就真能换来想要的东西。欣荣格格,你说是吗?”
话音落,造办处内一片死寂。
欣荣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血色从她精心敷粉的脸颊上迅速褪去,只剩下难堪的苍白。
胥颐的话字字如针,精准地扎在她最隐秘的痛处和野心上。桂嬷嬷的脸色也变了,眼神阴沉地盯着胥颐。
晴儿心中暗叹,知道胥颐已是忍耐到了极限。
她连忙起身,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晴儿·“料子和花样大致都定了,尺寸也量好。欣荣格格想必也乏了,不如今日就到这里?剩下的细节让造办处按章程办便是。若有拿不准的,再请欣荣格格示下。”
欣荣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体面,没有当场失态。
她僵硬地点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欣荣·“……好。”
起身离开时,欣荣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强撑的僵硬。
桂嬷嬷紧紧搀扶着她,主仆二人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令欣荣倍感屈辱的地方。
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晴儿转向胥颐,沉沉叹了口气。
·晴儿·“苍苍……”
·胥颐·“晴儿,我和尔泰先回府了,你们回去好好照顾小燕子。”
不等晴儿开口,胥颐先出声道。
她最后瞥了一眼长案上那匹织着狰狞金龙的云锦正红,那刺目的颜色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所有人的无能为力。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踏出了造办处沉重的大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喜气彻底甩在身后。
宫道上的风吹来,带着暮春的暖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与寒意。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