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腊月的北京城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将军府的青砖黛瓦尽数覆在皑皑白雪之下,檐下的冰棱如水晶帘幕般垂挂,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庭院里那株百年老梅开得正盛,虬曲的枝干上缀满了鹅黄色的花苞,暗香在清冷的空气中浮动,与远处厨房飘来的糖瓜甜香交织在一起。
胥颐裹着件杏子红织金缠枝莲纹的斗篷,领口镶着一圈蓬松的银狐风毛,正坐在东暖阁的窗边做针线。
炭盆里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偶尔迸出几点星火,将室内烘得暖意融融。
她手中是一个玄色缎面的荷包,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尊麒麟,针脚虽仍显稚嫩,却是一针一线都缝得格外认真。
这是她回到将军府的第十日。
府中一切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只是院角那株老梅开得愈发繁盛,虬枝横斜,暗香浮动,总让她想起慈宁宫廊下的那几株素心梅。
“小姐,您都绣了半日了,仔细伤着眼睛。”丫鬟云坠端着一碟新蒸的糖瓜进来,轻轻放在炕几上。
糖瓜还冒着热气,晶莹剔透,是腊月里特有的甜香。
胥颐抬头笑了笑,将荷包往亮处挪了挪,“我就快绣好了。阿玛明日休沐,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
胥颐不由地放下针线,侧耳倾听。
自从回府以来,虽有不少父亲旧部前来拜访,但这样清脆急促的马蹄声,倒是不常见。
那马蹄声在府门前停下,接着是门房开门的声音,隐约还夹杂着少年清亮的嗓音。
她的心忽然轻轻一跳。
管家撑着油伞匆匆穿过庭院,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不多时,他便引着一个身披玄色贡缎大氅的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在廊下收起油伞,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容,眉眼间还带着风雪的气息,睫毛上沾着的雪花在暖阁的光线下闪闪发光。
“尔泰?”胥颐惊喜地站起身,手中的荷包险些掉落。
尔泰解下沾雪的大氅交给云坠,露出一身青色暗纹竹叶锦袍。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向胥颐行了个礼,眼角却藏着掩不住的笑意:“我今日随阿玛来给将军送年礼,特意求了阿玛允我来看你。”
云坠忙奉上热茶,尔泰接过甜白瓷茶盏,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胥颐这才注意到他的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发梢也带着湿意,想必是一路纵马而来。
“这样冷的天,你怎么.…..”胥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将手边的珐琅百花暖手炉推到他的面前,“快暖暖手。”
尔泰捧着茶盏暖手,目光在暖阁内打量一周。
窗边的紫檀木书案上整齐地摆着文房四宝,一旁的多宝格里放着几件古玩,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个剔红匣子。
他认出那是胥颐在慈宁宫时常用来收放小物件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胥颐方才绣的荷包上,“这是在绣什么?”
胥颐脸颊微红,将荷包往身后藏了藏,“随便绣着玩的。”
“晴儿姐姐可好?慈宁宫近日如何?”她转而问道。
“一切都好。”尔泰饮了口茶,上好的龙井茶香在唇齿间弥漫,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满身寒气。
“前日下雪,晴儿还带着小宫女们堆雪人,说是要等你回来瞧。老佛爷近日胃口也好,昨儿个还夸御膳房新做的枣泥山药糕爽口。”
胥颐眼中闪过一丝怀念,轻声道:“我也想念慈宁宫的梅花,这时候该是开得最盛了。还有小厨房做的糖蒸酥酪.…..”
尔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这是晴儿托我带给你的,还有……”
他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我也有份礼要给你。”
那是一个细长的紫檀木匣,打开来,里面竟是一支狼毫小楷。
笔杆用的是上等的紫竹,打磨得光滑温润,笔头饱满圆润,锋颖整齐,一看便知是精心挑选的。
“听说你近日在练小楷,这支笔应该合用。”尔泰语气轻松,耳根却微微泛红,“我特意找了荣宝斋的老师傅亲手制的,说是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
胥颐接过笔,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笔杆。
她记得曾在慈宁宫随口提过想换支新笔,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里。
笔杆上还刻着一行小字:“春风拂槛露华浓”,是李白的诗句,字迹清秀工整。
“尔泰,谢谢你。”她轻声说,眼中漾开温暖的笑意,将那支笔小心翼翼地放回匣中,“我正愁没有趁手的笔呢。”
窗外又飘起细雪,纷纷扬扬如柳絮轻飞。
尔泰望着胥颐垂眼试笔的侧影,忽然觉得这一路的寒风刺骨都值得了。
他想起那日匆匆赶去慈宁宫却扑了个空时的失落,想起这些日子在府中辗转反侧,终于求得阿玛答应带他来拜访时的欣喜。
此刻看着她安然坐在将军府的暖阁中,眉眼间少了在宫中的那份小心翼翼,多了几分自在从容,他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开春后.…..”尔泰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温馨的氛围,“等天气暖了,我带你去隆福寺看花。”
“听说那里的玉兰开得极好,还有白塔寺的海棠,也都是京城一绝。”
胥颐抬起头,正对上他认真的目光。
暖阁内炭火噼啪,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交织在一处。
她想起在慈宁宫时,他们也曾这样并肩坐在廊下,看秋叶纷飞,看冬雪初降。
那些在宫墙内的日子,因为有了这些温暖的陪伴,才显得不那么漫长。
“好。”她轻轻点头,唇角的梨涡浅现,“等我阿玛得空了,我央他带我们去。”
尔泰的眼中顿时亮起光彩,“那说定了!到时我让府里备好茶点,咱们还可以在寺里的凉亭赏花品茗。”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斜。
暖阁内的光线渐渐柔和,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
尔泰起身告辞时,胥颐特意包了一盒府里特制的梅花糕让他带给晴儿,又另外装了一盒松瓤糖,说是给福晋尝尝。
站在府门前望着马车远去,胥颐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并不那么漫长了。
雪花依旧纷飞,但心中却涌动着一股暖流。她想起尔泰说起隆福寺的玉兰时发亮的眼睛,想起他递过那支狼毫笔时微红的耳根,唇角的笑意不觉又深了几分。
回到暖阁,她重新拿起那支紫竹狼毫,在宣纸上轻轻写下“春安”二字。
笔锋流转间,她仿佛已经看见了来年春天的模样。
玉兰如雪,海棠似锦,而那个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的少年会如约而至,陪她看尽京城春色。
窗外,雪还在下,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外,福家的马车早已远去。
而暖阁内,少女轻柔的叹息伴着茶香,在这冬日里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那支崭新的狼毫笔静静地躺在书案上,笔杆上的刻字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春天与重逢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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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